潮水如刀,抹平存在的痕迹
叶归荑将脸深深埋入屈起的膝盖。粗布的布料带着海风的咸涩和礁石的冰冷,摩擦着她同样冰冷的脸颊。没有眼泪。她的泪腺仿佛在地底苏醒的那一刻就枯竭了,或者,是这巨大的、无解的孤独与荒谬,沉重到连泪水都无法承载。
时间在风浪的咆哮中无声流逝。灰暗的天空似乎更沉了一些。海风愈发凛冽,带着刀子般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
“哗——轰隆!”
一声比之前更加沉闷、更加巨大的浪涛轰鸣声,带着大地的轻微震动传来。
叶归荑猛地抬起头!
只见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一道比周围海水颜色更深、如同移动山脉般的巨大水墙,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她所在的这片礁石区缓缓推来!那不是普通的浪花,那是……涨潮了!而且是天文大潮叠加风暴余威形成的、极具破坏力的涌潮!
她的心骤然一紧!目光瞬间锁死在面前那片布满了她心血的刻痕上!
来不及了!
涌潮的速度远超她的预估!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那墨蓝色的水墙便已迫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挟裹着震耳欲聋的咆哮,狠狠地、重重地拍打在她所在的这片礁石群上!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脚下的礁石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随时会崩解!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无数狂暴的巨拳,从四面八方狠狠砸下!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叶归荑掀翻!咸涩的海水粗暴地灌入她的口鼻,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她像一片无根的落叶,被狂潮裹挟着,狠狠地撞向身后坚硬的礁石!
剧痛从后背蔓延开来,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了!她在狂暴的水流中拼命挣扎,试图稳住身形,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刻满了符号的石壁!
浑浊的海水夹杂着泡沫和破碎的海草,猛烈地冲刷着石壁!那些她耗尽心力、带着血与痛刻下的公式、那些承载着她混乱思绪和冰冷推演的符号、那串指向禁忌之地的精确坐标……此刻正被这大自然最原始、最狂暴的力量,一遍又一遍地冲刷、侵蚀、抹平!
她看到,代表能量场稳定性的偏微分方程中,一个关键的积分符号被一块卷起的碎石撞得模糊不清;她看到,描述量子态叠加的波函数表达式末端,被海水冲走了一小块岩石,留下一道丑陋的豁口;她看到,那串致命的坐标数字,被浑浊的海水反复浸泡,新鲜的刻痕边缘迅速变得圆钝,颜色也暗淡下去,仿佛被时间强行加速了风化!
“不……” 一声微弱的、被涛声瞬间吞没的呻吟从叶归荑口中溢出。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正在被潮水无情抹去的痕迹,仿佛想要抓住最后一点证明她存在、证明她思考过的证据。
但下一秒,又一波更大的浪头轰然砸下!
“轰!”
叶归荑再次被狂暴的力量冲倒,重重摔在湿滑的礁石上。冰冷的海水没顶而过,世界只剩下浑浊的墨蓝和震耳欲聋的轰鸣。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挣扎起身。她蜷缩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身下是粗糙坚硬的礁石,感受着那毁灭性的力量一遍遍冲刷而过。
当这波潮水稍稍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泡沫和湿滑时,叶归荑才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坐起身。海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衣襟不断流淌。
她看向那面石壁。
海水退去,留下湿漉漉、颜色深暗的石面。那些曾经清晰、深刻、带着她体温和血痕的公式,此刻变得模糊、残缺、边缘圆钝。有些较浅的符号几乎被完全抹平,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凹痕。那串关键的坐标,虽然主体还在,但末尾的深度标注(-1200±50m)中的“±50m”被一块崩落的碎石彻底覆盖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凹坑。
叶归荑静静地坐在冰冷的海水里,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那面变得模糊、残缺的石壁,看着自己刻下的、代表她所有挣扎与思考的痕迹,就这样轻易地被潮水抹去了一部分。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了然。
这就是她的处境。她就像这礁石上的刻痕,再深刻,再精密,再耗费心血,在时间与命运那宏大、无情、不可抗拒的潮汐面前,也终究是脆弱而渺小的。终将被冲刷,被改变,被部分抹去,甚至彻底湮灭。
姐姐如此,她……亦会如此。
海风依旧凛冽,吹在她湿透的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带来更深的寒意。远处,墨蓝的海面依旧在不安地起伏,仿佛酝酿着下一轮冲击。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海平面。
叶归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海水里站起身。水珠顺着她冰冷的指尖滴落。她没有再看那面残破的石壁,也没有去捡掉落在不远处的刻刀。她只是转过身,背对着那片被潮水蹂躏过的、承载着她短暂宣泄与冰冷推演的礁石,一步一步,踏着湿滑的石头,朝着来时的方向,那有着人烟和囚笼的范府走去。
单薄的背影在辽阔、苍茫、冰冷的海天之间,渺小得像一粒随时会被风卷走的尘埃。只有那湿透的衣裙下摆,在身后粗粝的礁石上,拖曳出一道断断续续的、很快就会被风吹干、被下一波潮水彻底抹去的水痕。
那水痕,是比刻在石头上的公式更短暂、更无力的存在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