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追影》第十五章:绾绾,我的好女儿

熙泰站在窗边,背对着江绾,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百叶窗的叶片,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窗外的天光,将他挺拔的背影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
“我还不想杀影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转过身,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江绾脸上,“他还有用。”
江绾的指尖攥紧了雪白的被单。
“何秋果,黄德忠。”熙泰吐出这两个名字时,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冷的厌恶:
“那两个警察太讨厌了,像苍蝇一样,甩不脱,迟早坏事。”
他走近两步,停在病床前,微微俯身,视线与江绾平齐:“我不能让你再去冒险。”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计算好的冰冷计划:
“让影子去,他替我们动手,等他杀了那两个警察,手上沾了血,彻底没了退路……”
熙泰的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最后,我和你,一起送他上路。”
熙泰看着江绾,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难察觉的神色,“江绾,我希望你能谅解。”
江绾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她几乎是立刻摇头,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异常清晰坚定:“不。”
她喘了口气,忍着伤痛带来的窒息感,一字一句道,“我去。何秋果和黄德忠,我可以去杀。”
熙泰的眉头猛地锁死,盯着江绾挣扎着要从床上起身的动作,声音沉了下去:
“胡闹!你的伤……”
“这点伤不算什么。”江绾打断他。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
她掀开被子,裸露的脚踝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随即稳住。
她走向墙角的衣柜,那里放着几件便服,动作间,肩背处的纱布隐隐透出一点鲜红。
她利落地拿出简单的行李袋,开始往里面扔衣服和必需品,每一个动作都扯动着伤口,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抿紧唇,眼神里没有任何迟疑。
“我今天就启程。”她拉上行李袋拉链,声音因为忍痛而有些发紧,但异常清晰。
熙泰站在原地,看着她苍白却决绝的侧脸,知道阻止已是徒劳。
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走上前,从内侧口袋掏出一本伪造的护照和一张飞往澳门的机票,塞进她行李袋的侧袋。
“路上一定要小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现在外面风声紧,所有人的面部信息都在系统里挂了号。”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罕见的无力,“我没办法派他们跟你一起去。这次,你只能靠你自己。”
江绾拉好背包最后一道拉链,拎起袋子,转身看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得渗人。
熙泰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
“国际雇佣兵都在澳门待命,领头的是‘蝮蛇’,你认得。我会把指挥权暂时移交给你,需要多少人,怎么用,你自己决定。”
江绾只是点了点头,将背包甩到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动作牵扯到伤处,让她呼吸一滞。
她什么也没说,径直朝病房门口走去。
在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落下:
“保证完成任务。”
澳门午后的阳光带着咸湿的海风味道,透过咖啡馆二楼的落地玻璃,懒洋洋地铺在深色木质桌面上。
江绾坐在角落阴影里,面前一杯早已冷透的咖啡,褐色的液面没有一丝涟漪。
她的视线穿过玻璃,精准地落在斜对面那栋老旧唐楼的单元门口。
黄德忠出来了。
时间掐得几乎分秒不差。
他穿着宽松的白色汗衫和深色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手里拎着好几个不同颜色的牵引绳。
门刚一开,五六只体型各异的狗就欢快地挤了出来,围着他打转,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一只憨态可掬的金毛,一只蹦跳不停的柯基,还有几只说不上品种的串串。
但无一例外都皮毛光亮,体型匀称,显然被照顾得极好。
黄德忠脸上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闲适笑意,慢悠悠地给每只狗扣好牵引绳,动作熟练又耐心。
他弯下腰,拍了拍那只最活泼的柯基的脑袋,嘴里似乎还嘟囔了句什么。
那群狗簇拥着他,浩浩荡荡又慢条斯理地朝着小巷另一头的街心公园走去。
江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咖啡杯壁硌着指节。
她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牵着狗群的微胖背影,追随着那些活蹦乱跳的生命。
视野毫无预兆地模糊了一瞬。
她猛地眨了下眼,指尖迅速擦过眼角,触到一点冰凉的湿润。
她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咖啡馆里浓郁的咖啡豆香气和甜腻的糕点味突然变得令人窒息。
再抬头时,街角已经空无一人。
第三日,天气有些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澳门的骑楼街巷。
江绾依旧那身不起眼的打扮,刚走到咖啡馆的仿石米外墙下,玻璃门恰好被从里面推开。
撞见的,正是黄德忠。
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咖啡馆logo的纸袋,似乎是刚买了豆子出来。
两人迎面,俱是一顿。
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里的纹路。
江绾下意识想侧身避开,却已经来不及。
黄德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惊诧,没有戒备,反而是一种过于平和的端详。
他的视线掠过她迅速泛红的眼眶,那里面挣扎的血丝和强行压抑的水光,似乎都落在他眼里。
老人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形成一个极其温和的弧度。
他眼神里透出的,是一种近乎慈爱的了然,沉甸甸的,却毫无重量地落在她身上。
他什么也没问。
只是微微侧过头,用下巴朝着斜后方那栋旧唐楼点了点,声音不高,带着粤语口音,却异常清晰:
“那边,旧小区,没监控嘅。”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平和地看着她,像是邀请一个迷路的晚辈,“上去坐低饮杯茶,慢慢聊?”
空气凝滞了几秒。
街角有电车叮叮驶过的声音。
江绾看着他,喉间哽着的东西吞不下也吐不出。
最终,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
黄德忠便不再多说,转身,引着她走向那栋老楼。
他步速不快,甚至有些蹒跚,塑料拖鞋拍打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江绾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微驼的背脊和汗衫下松弛的皮肤,鼻腔里的酸涩感再一次汹涌袭来。
楼道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墙壁上满是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油漆。
确实如他所说,看不见任何监控探头的痕迹。
他掏出钥匙,打开一道深绿色的铁门。
门开的瞬间,好几只毛茸茸的脑袋就挤了过来,哼哼唧唧地围着黄德忠的腿打转,尾巴摇得欢快。
它们好奇地嗅了嗅江绾这个陌生人,但没有吠叫,只是发出呜呜的友好声音。
“入嚟啦,”黄德忠侧身让开,语气寻常得就像招呼一个常来的客人,“地方细,有点乱,唔好介意。”
屋内弥漫着狗粮、旧书本和某种温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几只狗好奇地围着江绾转了两圈,又被黄德忠轻声呵斥开,乖觉地趴回角落的软垫上,只有眼睛还乌溜溜地跟着陌生客人的动作。
黄德忠从厨房端出两杯热茶,白瓷杯边缘有点磕损的旧痕。
他递了一杯给江绾,然后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藤椅发出承受重量的吱呀声。
沉默在小小的客厅里蔓延,只有狗儿们偶尔发出的喘息和舔毛声。
江绾的视线扫过那些或趴或卧的狗,最终还是落回黄德忠脸上,声音干涩地开口,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养这么多狗?”
问题似乎并不出乎黄德忠的意料。
他捧着茶杯,热气氤氲了他满是皱纹的脸。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在回忆很远的事。
良久,他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岁月的磨损。
“因为黑仔。”他顿了顿,杯中的热水微微晃动,“它是最好的警犬,鼻子灵,反应快,救过我和你的命。”
江绾握紧了茶杯,指尖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那次任务,很凶险,恐怖分子,疑心很重。”
黄德忠的声音很平,几乎没有起伏,却像钝刀子割着肉:
“为了取得信任,不引起怀疑,他们……试探我。”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们把黑仔牵到我面前。”
他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几乎难以察觉,“我别无选择。”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连狗似乎都感知到什么,不再发出声响。
“我开了枪。”这四个字,他吐得极其艰难,像是有千斤重,“就在它看着我,摇着尾巴的时候。”
黄德忠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
“这里,”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眼神空洞,“一直痛,这么多年,没停过。”
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那些安静陪伴着他的狗,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哀恸和温柔。
“退休了,就想多养几只,给它们一个家,对它们好点。”
他声音很轻,几乎像在自言自语:
“以后等他们到了汪星,就可以告诉黑仔,我一直都很想它。”
那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像是决堤的洪水,猛地冲破了江绾所有强筑的防线。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陈旧却干净的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连日来强行压制的委屈和那深埋心底的痛楚,在这一刻彻底失控。
“我没有…”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声音破碎不堪,“我从来没有…因为黑仔…怪过你…”
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跌撞着,扑进了黄德忠的怀里。
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紧紧抱住了这个微微佝偻的身躯。
她的脸埋在他散发着淡淡皂角和烟草味的旧汗衫里,哭声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爸……”
那一声呼唤,隔了漫长的岁月,裹挟着血与尘,颤抖着,清晰地落在狭小的客厅里。
黄德忠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热水和瓷片四溅,惊得旁边的狗不安地动了动耳朵。
他那双总是温和甚至有些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狂潮。
随即被迟来了太多年的痛楚彻底淹没。
滚烫的泪水从他深刻的笑纹里奔涌而出,他粗糙的手抬起,犹豫了一下。
最终重重地落在女儿的背上,像是确认这不是又一个午夜梦回。
“绾绾……”他苍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沙砾,“我的好女儿……”
他紧紧抱着怀里失而复得的女儿,仿佛要用尽余生全部的力气。
哭了许久,他才稍稍松开一点。
布满厚茧的手颤抖着抚上江绾湿漉漉的脸颊,替她擦去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
他看着女儿苍白消瘦的脸,眼底是深重得化不开的心疼和愧疚。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问得小心翼翼,又充满了无尽的牵挂:
“这些年在国外,你一个人…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眼角,那里已经有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纹路。
“有没有特别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