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渡》番外
秋风渐凉，卷起赶山堂庭院里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屋内燃着暖炉，药草的清香混合着食物的温热气息，本该是令人心安的所在。
久宣夜独自坐在书房里。窗棂半开，清冷的月光和室内温暖的烛光在他身上交织。
他没有看书，没有研习药方，只是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手中那封早已被摩挲得边缘起毛、字迹却依旧清晰如昨的信笺。
『宣夜：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不是短暂的远行，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真正的名字，叫云衔岫……』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刻刀，在他心上反复镌刻，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早已能将这封信倒背如流，却依然控制不住地每日取出。
仿佛这薄薄的纸页是连接那个灵魂的唯一桥梁，唯有触摸到它，才能证明那场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相遇并非幻梦。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从“沈半夏”在某个雨夜后醒来，眼中那份挥之不去的迷茫、挣扎和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疏离开始。
从她第一次拿起笔，写下的字迹与过往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陌生的娟秀和生疏开始。
他就知道。
眼前这个拥有着沈半夏容颜、名字和身体的女子，内里的灵魂，早已不是他曾经认识的沈半夏。
她是异世之魂。
她是云衔岫。
在他心中，她如同九天之上偶然谪落凡尘的仙女。
带着不为人知的使命和秘密，短暂地寄居在了“沈半夏”这具躯壳之中。
她改变了既定的厄运，带来了蛮蛮，留下了足以颠覆他认知的爱恋，然后……
如同完成使命的谪仙，在一个月夜，悄无声息地、彻底地离开了这具躯壳。
回到了她本应存在的、遥不可及的天上宫阙。
而真正的沈半夏……
属于这个时空的沈半夏，她的魂魄，或许在穷奇之乱、沈图南阴谋的某个节点便已消散。
又或许，只是被那异世强大的魂魄暂时压制、陷入了沉睡。
如今，随着云衔岫的抽离，这具身体的本源意识，如同冬眠后复苏的草木，自然而然地回归了。
于是，“沈半夏”回来了。
她依旧是那个温婉秀丽的女子，拥有着和云衔岫一模一样的容颜。
她会对着蛮蛮温柔地笑，会为久夫人分担家务，会记得沈老夫人的喜好，会体贴地关心久大夫的身体。
她的字迹，也恢复了久宣夜记忆中的、属于“沈半夏”的娟秀工整。
在所有人眼中，沈家小姐经历了一场“大病”，如今终于彻底康复，回归了原本的模样。
祖母欣慰，父母欢喜，连懵懂的蛮蛮，也在最初的陌生后，很快接受了这个对她同样充满温柔爱意的“娘亲”。
只有久宣夜。
他清醒地、痛苦地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
他看着妻子熟悉的容颜，听着她温柔的语调，感受着她对女儿的爱意。
这一切都真实不虚，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琉璃。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眼前这个女子眼中，没有云衔岫那份深藏的坚韧与偶尔闪过的慧黠。
没有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更没有那份与他灵魂共鸣的、刻骨铭心的爱恋。
那是一种属于“沈半夏”的、温顺的、依恋的、带着烟火气的爱，很好，很安稳，却不是云衔岫。
“宣夜，夜深了，还不歇息吗？”
“沈半夏”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走进来。
她穿着云衔岫曾穿过的衣裙，眉眼温柔，声音轻柔。
她将汤碗放在书案上，目光关切地落在他手中的信笺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又在看什么？是药方吗？”
久宣夜不动声色地将信笺合拢，收进书桌最深处一个带锁的抽屉里。
他抬起头，对妻子露出一个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微笑：
“没什么，一些旧札记。辛苦你了，我这就睡。”
他接过汤碗，指尖触碰到的温度，却暖不了他心底的寒冰。
他看着“沈半夏”转身离去的背影，那姿态、那步伐，都与他记忆中的云衔岫别无二致。
可他知道，那个与他并肩对抗穷奇、与他分享星空私语、与他共同迎接蛮蛮降生、最后又带着无尽爱意与绝望写下诀别信的炽热灵魂……
已经不在了。
他端起那碗安神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碗中倒映着烛光，也仿佛倒映着两张重叠又分离的面容。
他慢慢饮下温热的汤水，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
这苦涩，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
他将碗放下，目光投向窗外深邃的夜空。
繁星点点，哪一颗，会是她归去的方向？
他知道，属于云衔岫的星，再也不会为他而亮。
他也知道，自己将永远守着这个用“沈半夏”躯壳构成的、完美的牢笼。
守着女儿。
守着这个家。
守着这封永远不会再有回音的诀别信。
守着那个来自异世、名为云衔岫的仙女，在他生命中留下的、永恒的空洞与回响。
他轻轻抚摸着书桌抽屉冰冷的锁，仿佛抚摸着心底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月光无声地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寂。
庭院里，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像是永无止境的叹息。
“半夏，蛮蛮长大了，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
“云衔岫，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