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世(二)
#:第二章 浴火重生
承平二十七年冬,帝京。
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城池,也暂时掩盖了菜市口的血腥和颜氏一族的悲鸣。流放北境的车队在风雪中艰难启程,颜夫人搂着瑟瑟发抖的女儿们,一步三回头,眼中是无尽的悲凉与牵挂,她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最倔强的长女,已孤身一人,遁入了帝京最幽暗的角落。
城南,永宁坊。这里是帝京最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汇聚,肮脏破败,却也最能藏污纳垢。一间低矮、终日弥漫着劣质酒气和汗臭的破败小客栈里,最角落的房间。
颜酒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裹着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旧棉絮,冻得嘴唇发紫。她脸上刻意涂抹的污垢已经洗去,露出原本清丽绝伦的轮廓,只是那双红瞳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更加妖异而警惕。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厨房偷来的、生了锈的剔骨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瞬间绷紧身体。
十天了。她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靠偷窃客栈厨房的残羹冷炙度日,躲避着官府的追捕和坊间地痞的窥探。复仇的火焰支撑着她没有倒下,但前路茫茫,一个弱女子,如何撼动巍巍皇权?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粒子灌入。
颜酒猛地坐起,剔骨刀横在胸前,红瞳死死盯住门口。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穿着油腻围裙的中年男人,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姓张,人称张老抠。他搓着手,脸上带着市侩又有些局促的笑容:“小……小郎君,还没睡呢?”
颜酒女扮男装,自称是家道中落的北方士子,姓严,名九。她压低声音,模仿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张掌柜,有事?” 她刻意将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线条略显硬朗的下颌。
张老抠探头看了看外面,小心地关上门,凑近几步,压低声音:“严小郎君,我看你识文断字,是个有见识的。老张我这……有桩买卖,不知你敢不敢接?”
颜酒心中警惕更甚,面上不动声色:“什么买卖?”
“替考!”张老抠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着精光,“明年开春就是县试,城南绸缎庄王掌柜家的独子,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可王掌柜做梦都想让他儿子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只要你能替他考过县试、府试,让他捞个秀才功名,王家愿意出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五十两!对此刻身无分文、朝不保夕的颜酒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更重要的是,“功名”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复仇迷雾的一角!
科考!唯有通过科举,进入权力中枢,才有可能接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才有可能复仇!
巨大的诱惑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替考是杀头的大罪!一旦败露,万劫不复!
颜酒的心脏狂跳起来,红瞳在黑暗中灼灼生辉。她沉默着,脑中飞快权衡。是继续像老鼠一样苟且偷生,等待渺茫的复仇机会?还是抓住这根可能是唯一通往复仇之路的荆棘藤蔓,哪怕它布满毒刺?
“我接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老抠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好!小郎君痛快!这是定金十两!事成之后,再付四十两!”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给颜酒,“王家那边我会安排,你只管安心准备!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王瑞’!”
握着那沉甸甸的十两银子,颜酒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冰冷的沉重。这银子,沾满了铜臭,也沾满了她踏入深渊的第一步。她不再是颜酒,甚至不再是严九,她是王瑞,一个替人考试的影子。
接下来的日子,颜酒将自己彻底封闭在狭小的房间里。她拿出当年父亲亲自教导、早已刻入骨髓的经史子集,疯狂地啃读、背诵、习作。油灯常常亮到天明,冻僵的手指握着秃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反复书写,直到磨出血泡。她要将“王瑞”这个身份所需要的一切学识,牢牢刻进骨子里。同时,她也在暗中观察客栈里的人,学习模仿男性的举止、声调,甚至走路的姿态。她必须完美地扮演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书生。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帝京县试考场外,人头攒动。穿着崭新儒衫、被家人簇拥着的真正考生王瑞,趾高气扬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青衫、沉默寡言的“王瑞”,眼中满是轻蔑和不耐烦。
颜酒低着头,红瞳隐藏在低垂的眼帘下,手心全是冷汗。她能感受到搜身衙役粗糙的手在身上摸索,每一次触碰都让她神经紧绷到极点。她必须确保自己裹胸的布带足够紧实,确保喉结处的伪装不会被识破。
号舍狭小阴暗。当考题发下,颜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下。笔走龙蛇,字字珠玑。她不是在为王瑞考试,她是在为自己,为颜家的冤魂,铺下复仇之路的第一块基石!
县试放榜,“王瑞”的名字赫然在列。王家大喜过望,爽快地付了剩下的四十两。张老抠也分到了不菲的中人费,对颜酒的态度更加“和蔼”。
府试接踵而至。有了县试的经验,颜酒更加从容。她以“王瑞”之名,再次轻松过关。秀才功名到手,王家在城南摆了三天流水席庆祝,真正的王瑞顶着秀才头衔招摇过市,而真正的功臣颜酒,则拿着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子,悄然离开了永宁坊那家破败的小客栈。
她没有选择挥霍,而是用这笔“血酬”,在稍显清静些的城西租了一间小小小的院落,购置了必要的书籍和文房四宝,并给自己置办了几身像样的士子青衫。她需要一个更安全、更稳定的环境,为下一步——乡试做准备。秀才只是起点,举人才算真正踏入仕途的门槛。
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严九霄。取“直上九霄”之意,既是激励,也是她内心复仇烈焰的无声呐喊。
深居简出,埋首苦读。颜酒的生活简单到近乎枯燥。她断绝了几乎所有的社交,唯一的“朋友”,是巷口一个靠给人写信读信为生的落魄老秀才。她时常以请教学问的名义,带着自己做的粗陋点心和节省下来的铜板去看望老人,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打听朝堂动向、官场规则,以及……关于黎王墨北的消息。
墨北在她逃离后不久,就被老皇帝以“历练”为名,封为黎王,赐封地于西北边陲,远离了帝京权力中心。据说他在边关整饬军务,颇有建树,但帝京关于他的消息并不多。
听到这些,颜酒心中并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远离也好,她复仇的道路上,暂时还不需要直面这个曾经的未婚夫、如今的仇人之子。
时光荏苒,承平三十年秋。
帝京贡院,三年一度的乡试开考。这一次,走进考场的是严九霄。没有替考,没有王家,只有她自己。
贡院森严,气势恢宏。颜酒站在众多考生之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她穿着半旧的青衫,身材略显单薄,脸色苍白,唯有那双低垂的眼帘下,红瞳深处燃烧着无人能见的火焰。
九天六夜,号舍如同蒸笼又似冰窖。她忍受着蚊虫叮咬、饥渴困顿,以惊人的意志力,将十年寒窗和满腔的恨意,尽数倾泻于笔端。策论针砭时弊,直指吏治腐败、边备松弛,文风犀利老辣,字里行间却又不失法度;经义阐释精微,引经据典,见解独到。
放榜之日,贡院外人山人海。当“严九霄”的名字出现在桂榜前列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谁也没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看起来病弱苍白的少年,竟能高中举人!
颜酒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的名字。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感觉。举人,意味着她终于获得了做官的资格,拿到了踏入那个吃人官场的入场券。复仇之路,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中举之后,生活发生了些许变化。小院开始有人拜访,多是些同科举子或是想提前攀附的乡绅。颜酒一律以“闭门苦读,以备会试”为由,婉拒应酬。她深知,举人只是开始,会试、殿试才是真正的龙门。她要的不是一官半职,她要的是能接近权力核心的高位!
她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对朝局更深入的研究中。通过老秀才和偶尔接触到的消息贩子,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关于朝中重臣的派系、喜好、弱点,关于六部运作的潜规则,甚至关于皇宫大内的秘闻。她知道,要在权力的漩涡中生存并向上爬,仅凭才学远远不够。
承平三十三年春,会试。
这一次,颜酒更加沉稳。她的文章大气磅礴,见解深刻,既展现了经世济民之才,又深谙官场文章之道,圆融而不失锋芒。放榜时,“严九霄”之名高悬杏榜之上,成为新科贡士!
殿试在紫禁城保和殿举行。这是颜酒第一次如此接近帝国的权力中心。金碧辉煌的大殿,肃穆庄严的仪仗,高踞龙椅、面容模糊的老皇帝,以及分列两班、气度森严的文武大臣。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威压。
颜酒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压制着心中翻腾的恨意。她能感觉到有几道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她那头在众多黑发中显得格外刺眼的、用特殊药水染成花白的发丝,和那双刻意半眯着、却依旧难掩异色的红瞳。
殿试策论题目是皇帝亲拟,关乎西北边患与民生凋敝。颜酒提笔,心无旁骛。她将十年隐忍、对时局的洞察、对民生的体察以及对权术的揣摩,尽数融入笔端。文章既有老成谋国之见,又不乏锐意革新之志,引经据典,切中肯綮,文采斐然。
金殿唱名,传胪大典。
“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严九霄!”
清亮的声音响彻大殿。颜酒出列,撩袍跪拜谢恩。她垂着头,红瞳深处一片冰冷。探花?很好。这意味着她将直接进入翰林院,成为天子近臣,清贵无比,也意味着她真正踏入了帝国权力的最核心地带!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严九霄依旧沉默寡言,只是礼貌地应对着同僚和前辈的祝贺。她那头刺眼的花白头发和过于苍白的脸色,让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也因此多了几分神秘和“老成”之感。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的探花郎心中,燃烧着的是足以焚毁整个王朝的复仇烈焰。她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映着她毫无波澜的红瞳。她遥遥望向皇宫深处,仿佛穿透重重宫阙,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老皇帝,第一个仇人。你的死期,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