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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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墨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劣质的面具被骤然冻结。他端着茶托的手猛地一颤,杯中的液体剧烈晃动,泼洒出来一些,溅在他手背上,滚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死死地盯着颜酒,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他像是听不懂她的话,又像是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却无法理解其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分开?

为什么?

不是刚刚还好好的吗?海边那虚握的指尖,雨夜里她安睡在他肩头的信任,她眉宇间一点点散去的阴郁……难道都是他的错觉?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你……你说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颤抖和茫然。

颜酒平静地回视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厌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那平静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墨北此刻的狼狈、震惊和……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如同荒漠般的枯槁与疲惫。

“我说,我们分开吧。”颜酒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判决书。她将手中那杯没喝过的水果茶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圆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为什么?”墨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痛苦,“是我做错了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颜酒,你告诉我!我可以改!我可以做得更好!”他急切地追问,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眼神里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慌和不解。

“不是你的错。”颜酒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墨北,你很好。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比任何人能做的都多。”

她的目光落在墨北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片正在枯萎的荒原。“是我不好。是我的问题。”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量,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最残酷也最真实的话:

“墨北,爱救不了我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墨北的心脏!然后猛地搅动!

爱救不了我。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接连在他脑中炸响!将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自我感动,瞬间劈得粉碎!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颜酒,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她一直冷眼旁观着!看着他像个傻子一样燃烧自己!看着他满怀希望地一次次撞向她内心的铜墙铁壁!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被她世界的黑暗吞噬!她什么都知道!她看着他挣扎,看着他沉沦,看着他为了一个虚幻的希望耗尽自己!然后,在他以为终于看到曙光的时候,用最平静也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徒劳!

巨大的悲愤、被彻底愚弄的耻辱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砰的一声闷响!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比不上心口那被撕裂的剧痛!

“所以……你一直在看着我……像个笑话一样……为你做这一切?”墨北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绝望,“看着我……耗尽自己……然后告诉我……没用了?颜酒……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颜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墨北眼中那赤裸裸的痛苦和控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

“是。”她迎着他痛苦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一个字。这个字,像一把刀,同时捅进了两个人的心脏。

她看到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在这个“是”字落下的瞬间,彻底熄灭了。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后来装满对她的心疼和希冀的漂亮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和……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荒芜。比她的荒芜,更加触目惊心。

颜酒的心,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痛。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剧烈,甚至压过了她自身那片沉重的麻木。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他造成了怎样毁灭性的伤害。她亲手熄灭了这世间唯一肯为她燃烧的火种。

“对不起……”她低低地说,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这句道歉,不是为了分开,而是为了她带给他的、这无法挽回的毁灭。她站起身,不再看墨北那如同被抽空了灵魂般的绝望神情。

“房子……还有那些东西……”她走到玄关,脚步有些虚浮,声音飘忽,“……谢谢你。但不用再送了。”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墨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声响,如同为这场耗尽所有的爱恋,落下了最终的休止符。

墨北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手背上被热茶烫红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拳头上撞击墙壁的疼痛也尖锐地传来。但这些痛,都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挖空的、冰冷刺骨的剧痛。

他缓缓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低下头。地上,是刚才他失手打翻的玻璃杯的碎片,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澄澈的、他费尽心思调制的粉色水果茶,泼洒在浅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大片狼藉的、深色的污渍。

像他此刻的心。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碎片硌着他的腿,他却感觉不到。他曲起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空旷的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阳光透过落地窗,静静地洒在那片狼藉的水渍上,也洒在那个蜷缩在角落、肩膀无声耸动的年轻身影上。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破碎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燃烧了所有的爱意和希望,最终却只证明了她那句话的残酷真理:

爱,救不了溺水的人。他拼尽全力,也不过是陪着她一起,在那片绝望的泥沼里,沉得更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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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北消失了。

从颜酒的世界里,彻底地、干净地消失了。

起初的几天,颜酒公寓的门铃和手机都异常安静。没有熟悉的门铃声,没有他带着点笨拙笑意的问候,也没有那些沉默放在玄关柜子上的花束或小东西。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公寓里却弥漫着一种比以往更加深重的、冰冷的死寂。

颜酒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生活轨迹。看剧本,看窗外,在清吧的角落发呆。只是,当服务生端上她常喝的热美式时,她会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微微失神。当深夜收工,疲惫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玄关的柜子上空空荡荡,再也没有那些带着他体温的小惊喜时,她会站在那儿,看着那片空茫,很久很久。当窗外再次雷雨交加,闪电撕裂夜幕时,她依旧会蜷缩在沙发的角落,用薄毯紧紧裹住自己,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笨拙却坚定地守在她身边的身影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这片内心的荒芜。墨北的出现,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飓风,曾经试图撼动她冰封的世界。如今风停了,她应该回到原点,回到那熟悉的、沉重的平静里。

可是没有。

一种更深的、更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延上来,淹没了她。那空洞感不同于以往的麻木和疲惫。以往的荒芜是沉重的,是压迫的,至少还有她自身的存在感。而此刻的空洞,是轻飘飘的,是失重的。仿佛墨北的离开,不仅带走了他试图给予的暖意,也带走了她自己仅存的、一点点的重量。

她开始失眠。比以往更加严重。那些墨北匿名送来的、她曾断断续续服用的中药包早已喝完。她重新加大了安眠药的剂量。有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发白,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片段——他笨拙削苹果的样子,他在厨房手忙脚乱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在雷雨夜拍抚她后背时掌心的温度,他在海边夕阳下小心翼翼握住她手时,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而炽热的珍视……还有最后,他跌坐在地上,脸埋在臂弯里,那无声耸动的、绝望的肩膀。

每一个片段,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早已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迟来的、尖锐的刺痛。那痛楚如此陌生,如此清晰,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恐慌的困惑。她不是早就没有感觉了吗?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会因为想起他,而一阵阵地抽紧?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加大工作量,用密集的通告填满所有时间。她接了一部需要大量体力消耗和情绪投入的动作片。在片场,她依旧是那个精准、高效、敬业的影后。导演喊“咔”的瞬间,她脸上角色的表情瞬间褪去,留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茫然若失。

她眉宇间那层曾经被墨北努力驱散了一些的阴郁,似乎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重新聚拢。它只是变了一种形态,不再是浓重的、压迫的雾霭,而是化作一种更加幽深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那沉寂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被风干的泪痕般的痕迹。

三个月后,颜酒因为电影宣传,飞抵北欧一个小国。工作结束,她婉拒了团队的行程,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深秋的北欧,已是寒意侵骨。天空是低沉的铅灰色,仿佛随时会压下来。凛冽的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粒,刮在脸上如同刀割。空旷的荒野一望无际,覆盖着枯黄的草甸和裸露的黑色岩石,一直延伸到铅灰色的、波涛汹涌的海岸线。大海不再蔚蓝,而是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深沉的铁灰色,巨浪拍打着嶙峋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咆哮。

颜酒裹着厚厚的黑色羊绒大衣,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独自一人,沿着荒凉的海岸线慢慢地走着。寒风卷起她大衣的下摆,吹乱了她露在围巾外的发丝。她的脚步很慢,很沉,像跋涉在无边的泥沼里。

这里足够荒凉,足够寒冷,足够……像她内心的那片废墟。她希望这刺骨的寒风和永恒的浪涛声,能吹散她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片段,能冻结她心口那阵莫名的、迟来的刺痛。

她走到一处临海的悬崖边缘。下面是咆哮的、深灰色的海水,撞击着黑色的礁石,激起惨白的泡沫。风更大了,带着咸腥的寒意和毁灭的力量。

颜酒站在悬崖边,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冰冷而暴烈的海。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想起了墨北。想起了他最后跌坐在地上,那绝望而枯槁的眼神。想起了自己那句冰冷的“爱救不了我”。

真的……救不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幽灵,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荒芜的心田。如果救不了,为什么他离开后,这片荒芜会变得更加空洞、更加寒冷?为什么想起他笨拙的付出、他眼中的光,心口会泛起陌生的刺痛?

或许……救不了的,不是她。而是她早已放弃了被救赎的资格。她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废墟,拒绝任何光的进入,甚至将那试图照亮她的光,也一并拖入了黑暗。

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推下悬崖。颜酒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力量。冰冷的海水气息充斥着她的鼻腔。

再睁开眼时,她的眼神依旧沉寂,如同脚下深灰色的海水。但在这片深沉的死寂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如同沉在海底的星砂,在无边的黑暗中,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对自身存在的、一种近乎虚无的确认。一种承认自己亲手熄灭了唯一火种的、冰冷的了悟。

她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咆哮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冰冷大海。寒风将她的大衣吹得猎猎作响。她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往回走。在荒芜的草甸上,留下两行孤独而清晰的脚印,一直延伸向铅灰色天空下,那片同样孤寂的、未知的远方。

她的痛苦,依旧是无法想象的。只是在这无法想象的痛苦之上,又多了一层新的、冰冷的重量——那是她亲手埋葬的、一份可能曾属于她的救赎的重量。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另一端,城市巨大的广告屏上,正轮番播放着最新电影的预告片。画面切换,一张棱角分明、眼神深邃沉静、带着某种历经磨砺后成熟魅力的男性面孔占据了整个屏幕。是墨北。他饰演的角色在硝烟弥漫的背景中回眸,眼神复杂,带着伤痛,却也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力量。屏幕下方,是他名字的艺术字体。

他回来了。以另一种姿态。广告屏的光映亮了下方的街道,行人匆匆而过,偶尔有人驻足抬头,看向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他们各自走在自己的路上。一个背负着无法消弭的荒芜,在寒风中踽踽独行。一个带着被彻底焚毁又淬炼过的灵魂,重新站在了聚光灯下。

两条线,曾经短暂地、绝望地纠缠,然后被命运的巨手强行掰开,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爱没能拯救溺水的人,只是在他们各自的生命里,都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名为“曾经”的印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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