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六)

他沉浸在这巨大的、近乎虚幻的幸福里,没有看到颜酒低垂的眼睫下,那瞬间掠过的、更加深重的茫然和……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对自身无法回应的痛苦。夕阳的金辉落在她眼中,却照不进那片幽暗的荒芜之地。

---

从海边别墅回来后的日子,像被注入了一剂短暂的强心针。墨北沉浸在那种虚握指尖的余温里,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活力。他更加用心地经营着和颜酒之间这来之不易的、微妙的连接。

他依旧频繁地去她的公寓。有时带一束新鲜的花,有时带她可能感兴趣的书或影碟。他努力记住她每一个微小的偏好——咖啡的温度,某个特定牌子的苏打水,甚至她看书时喜欢窝在沙发的哪个角落。他笨拙却认真地学着做她能入口的、稍微有点营养的食物。一碗熬得软糯的白粥,一碟清爽的拌菜,都成了他表达心意的方式。

他惊喜地发现,颜酒眉宇间的阴郁确实在持续地、缓慢地消散。像退潮一样,一点一点,露出了底下被掩盖的、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被完全遮蔽的底色。她的话依旧不多,但回应他的频率明显高了。她会在他煮粥时,靠在厨房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偶尔在他手忙脚乱时,淡淡地提醒一句“水开了”。她会在他分享片场趣事时,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甚至有一次,她主动问起他新剧本的进展。

最让墨北欣喜若狂的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他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跳动着“颜酒”的名字。他几乎是瞬间惊醒,心脏狂跳着接通电话。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和窗外隆隆的雷声。

“颜酒?”墨北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紧,“你怎么了?”

“……墨北……”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我害怕……”

那一刻,墨北的心疼得几乎要裂开!他没有任何犹豫:“等我!我马上到!”

他抓起车钥匙,不顾外面瓢泼的大雨和刺目的闪电,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她家。一路闯了不知几个红灯,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在害怕!她需要他!

他冲进她的公寓。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亮着。颜酒蜷缩在沙发的最角落,用一条薄毯紧紧裹住自己,身体因为哭泣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巨大的落地窗外,惨白的闪电一次次撕裂夜幕,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每一次雷声,她的身体都会剧烈地瑟缩一下,发出压抑的呜咽。

墨北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他快步走过去,在她面前的地毯上蹲下,声音放得极柔:“颜酒,我来了。别怕,我在这里。”

颜酒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他的一瞬间,眼中的恐惧似乎找到了一点依靠。她没有说话,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了。

“没事了,没事了。”墨北轻声安抚着,试探性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隔着薄毯,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只是打雷而已。我在呢。我陪着你。”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无限的耐心和安抚的力量。颜酒没有抗拒,反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身体下意识地向他这边微微靠拢,将额头抵在了他坚实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毯子和衣料,墨北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冰冷的温度。

那一晚,墨北一直保持着那个半蹲半跪的姿势,守在沙发边,任由颜酒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他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低声安抚,手掌隔着毯子,轻柔而规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窗外的雷雨渐渐停歇,闪电和雷声越来越远,最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颜酒的啜泣声也渐渐低了下去,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最终抵着他的肩膀,在极度的疲惫和情绪宣泄后,沉沉睡去。

墨北的肩膀早已麻木僵硬,半边身体也冰冷得失去了知觉。但他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枕在他肩上那张苍白、泪痕未干却终于安然入睡的脸,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的暖流。

她信任他。在最脆弱、最恐惧的时刻,她向他发出了求救信号,并且允许了他的靠近和安抚。这比任何言语的表白都更让墨北感到震撼和珍惜。他觉得自己离她内心的废墟,似乎又靠近了一步。那虚握的手,终于有了真实的温度和重量。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看着晨曦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她沉睡的脸上,墨北觉得,所有的疲惫都值得了。他甚至开始相信,或许,他真的可以一点一点,把她从那个冰冷的深渊里拉出来。

然而,希望如同潮水,涨得越高,退去时留下的空虚和落差便越深。墨北没有意识到,他正以一种近乎燃烧自己的方式,向颜酒的世界倾注着光和热。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源源不断地输出着爱意、耐心和精力,却忽略了自身的能量储备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他开始推掉更多的工作。一些原本很有分量的剧本邀约,被他以档期冲突为由婉拒。一些重要的宣传活动,他也尽量压缩时间,匆匆露个面就离开,只为了能尽快回到颜酒身边。他的经纪人急得跳脚,旁敲侧击甚至直言警告:“墨北!你这样下去不行!再好的观众缘也经不起你这么消耗!你现在是上升期,不是养老期!那个颜酒……我知道你关心她,但你不能把自己的前途都搭进去啊!”

墨北只是沉默。他知道经纪人的话有道理,但他无法解释。他无法告诉任何人,颜酒眉宇间那一点点的阴郁消散,她偶尔一个真实的眼神,她在他肩头安睡的那个雨夜……这些对他而言,比什么片约、什么曝光率都珍贵百倍千倍。他心甘情愿地燃烧自己,只为换取她世界里多一缕阳光。

但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持续的、高强度的情感输出和精力消耗,如同在透支生命的本源。

墨北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有时,在颜酒的公寓里,她安静地看书,他本该处理工作邮件,却对着闪烁的屏幕,大脑一片空白,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有时,颜酒陷入那种深重的沉默和低落,墨北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底涌起的除了心疼,开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倦怠。他依旧会轻声安抚,会放音乐,会笨拙地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有用吗?她真的能好起来吗?为什么每次感觉靠近了一点,下一次她又会沉得更深?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带来强烈的自我厌弃和罪恶感。他怎么能这么想?他怎么能质疑?他明明答应过要陪着她,无论多久!他用力甩甩头,将这种“背叛”的想法狠狠压下去,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更加努力地对她笑,更加温柔地和她说话。

身体的疲惫感却在日益加重。黑眼圈顽固地挂在眼下,脸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常常在开车时感到一阵阵眩晕,在片场背台词时精神难以集中,甚至有一次在录制一个轻松的访谈节目时,面对主持人抛出的简单问题,他竟出现了几秒的卡壳和茫然,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现场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开始在颜酒面前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不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珍视,而是一种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害怕自己无法让她开心起来的压力。他发现自己有时候会不自觉地观察她的表情,揣测她的心情,然后根据她的状态来决定自己的言行。他变得不再那么“自然”,笑容里有时会带上刻意的讨好,话语里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斟酌。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让她随意依靠的、沉默而稳固的礁石。他正在变成一个为了维持她世界里那点微弱的光亮,而耗尽自身所有能量的、摇摇欲坠的灯盏。

这种变化,或许连墨北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但敏锐如颜酒,又怎会毫无察觉?

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很好。墨北在颜酒的开放式厨房里忙碌,试图复刻上次海边别墅时她多喝了两口的那个水果茶。他记得她当时说“味道不错”。他仔细地切着水果,按照手机查来的步骤操作,神情专注,却难掩眉宇间的倦色。

颜酒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却没有落在书页上。她看着墨北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年轻却已显疲惫的轮廓。她看到他切水果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他因为一点小失误(水放多了)而流露出的懊恼和急躁。她看到他转身去拿糖罐时,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她静静地看着。目光平静无波,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细微的暖意,有习惯性的疲惫,有难以言说的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和洞悉。

她看到了他眼底掩藏不住的倦怠。

她看到了他笑容下强撑的吃力。

她看到了他那曾经纯粹、炽热、充满希望的眼神里,正悄然蔓延开来的、如同荒漠般的疲惫和……枯槁。

他像一棵被过度索取的树,枝叶依旧努力向着阳光伸展,试图为脚下的土地提供荫蔽,但根系深处的生命力,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

颜酒握着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书页的边缘在她指腹下卷起细微的褶皱。她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那悠长的气息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和释然。

该结束了。

这个念头清晰无比地浮现在她荒芜的心田。不是因为厌倦,不是因为不爱(如果她还有能力去定义那种感情的话),而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爱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墨北那蓬勃的爱意和生命力,正在被她这片贫瘠绝望的荒芜之地,一点点吞噬、榨干。她看着他燃烧自己来温暖她,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看着他变得不像他自己。

她给不了他任何正向的回馈。她心里的那片废墟,连她自己都无法重建,又怎能滋养他人?每一次看到他强打精神的笑脸,每一次感受到他小心翼翼下隐藏的疲惫,对她而言,都是一次新的凌迟。那沉重的负罪感,如同新的枷锁,将她更深地拖入冰冷的泥沼。

她想起自己当初答应他时,划下的那条冷酷界限:「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真正让你心动、让你觉得有希望的女孩子,立刻告诉我。不用解释,不用愧疚,转身离开就好。别在我这里耗尽你自己。」

如今,不是他遇到了让他心动、有希望的女孩。而是他本身的光芒和希望,正在被她耗尽。

墨北端着那杯精心调制、颜色缤纷的水果茶走过来时,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尝尝?我按上次的方子改良了一下,应该没那么甜了。”

颜酒抬起头,看向他。阳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倦意。那笑容里的讨好和小心翼翼,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了颜酒的心底。

她伸出手,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指尖触碰到杯壁,也触碰到他微凉的手指。

她看着杯中晃动的果肉和晶莹的液体,没有喝。沉默了几秒,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墨北带着期盼的眼神。她的声音很轻,很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墨北,我们分开吧。”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