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幻·笑】（5）
每月十五，宫门下钥前一个时辰，总有一个戴着帷帽的瘦小身影悄然离开紫禁城。守门的侍卫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一阵穿堂风。
这个月十五，笑红尘恰好从文华殿出来得晚了些。他抱着一摞唐舞桐批改过的诗作——上面的评语不是“陈词滥调”就是“无病呻吟”，正准备出宫回府，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往西华门方向去。
那身影虽穿着普通宫女的服饰，但走路的姿态和微微扬起的下巴，笑红尘一眼就认出了是唐舞桐。
好奇心驱使他跟了上去。唐舞桐出了西华门，七拐八绕，竟来到了城南的贫民区。笑红尘皱起眉头，不明白堂堂公主为何要来这种地方。
唐舞桐在一间稍大些的屋子前停下，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推门而入。笑红尘蹑手蹑脚地靠近，从窗缝中窥视。
屋内有二十多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年纪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才四五岁。他们围坐在唐舞桐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唐舞桐已经摘下了帷帽，脱去外层的宫女服，露出里面朴素的棉布衣裙。
“今天我们要学《千字文》，”唐舞桐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小豆子，上节课教的内容还记得吗？”
一个缺了门牙的小男孩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笑红尘屏住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唐舞桐——耐心、温柔，眼中带着真诚的笑意。当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拉住她的衣袖时，她甚至轻轻拥抱了那个脏兮兮的孩子。
“红尘公子看够了吗？”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笑红尘浑身一僵。他转身，看到唐舞桐的贴身侍卫赵锋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公主每月来此教孩子们识字，不想被人知道。笑公子若还有几分君子之风，就请忘了今日所见。”
屋内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和唐舞桐讲故事的声音。笑红尘望了一眼窗缝：“她这样做多久了？”
“两年有余。”赵锋态度稍缓，“公主十二岁时偶然路过此地，见到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便决定教他们识字算数。”
笑红尘胸口突然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他想起唐舞桐那些尖锐刻薄的评语，想起她故作骄纵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什么——皇宫里的七公主是个伪装，而眼前这个教贫儿识字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唐舞桐。
“我不会说出去。”
屋门突然开了。唐舞桐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笑红尘的瞬间凝固。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巷子深处拖：“进来说话！你想让全京城都知道吗？”
进了屋，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衣着华贵的陌生男子。唐舞桐把笑红尘拽到角落，压低声音质问：“你跟踪我？”
“我恰巧看到公主出宫，担心安危所以跟来看看。”
“担心我的安危？”唐舞桐冷笑，“你是想抓我的把柄吧！”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桐姐姐，这个哥哥是谁呀？”
唐舞桐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他是...他是姐姐的一个朋友。”说着警告地瞪了笑红尘一眼。
笑红尘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我叫笑红尘，是你桐姐姐的……学生。”
“学生？”小女孩睁大眼睛，“舞姐姐这么厉害呀！”
唐舞桐的脸突然红了。她匆忙打发孩子们继续练习写字，然后把笑红尘拉到屋外。
“你到底想怎样？若是想借此要挟我，我劝你省省。大不了我去向父皇坦白，顶多禁足几日。”
笑红尘摇头：“公主误会了。我并无恶意。”
“那你为何跟来？”
笑红尘沉默片刻：“为何要这样做？若被人发现堂堂公主混迹于贫民区，有损皇家颜面。”
唐舞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与你无关。”
“我想知道。”
两人对视良久，唐舞桐终于叹了口气："这些孩子，若无人相助，将来不是饿死街头，就是沦为盗匪。我教他们识字算数，至少给了他们一线希望。"她顿了顿，"况且……在这里，我可以只是'舞姐姐'，不是七公主。”
笑红尘心头一震。他忽然理解了唐舞桐宫中的那些行为——那不过是一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灵魂，用叛逆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公主心善。”
唐舞桐不自在地别过脸：“少来这套。今日之事若传出去——”
“我不会说。但我有个条件。”
“果然！什么条件？”
“允许我下次一同前来。我虽不才，但算术还算精通，可以教孩子们。”
唐舞桐愣住了。良久，她微微点头：“随你。”
回宫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说话。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转眼又到了十五。这天授课结束得早，笑红尘和唐舞桐一同前往城南。这次唐舞桐没有刻意避开笑红尘，反而在路上与他讨论起教学计划。
“小豆子学得最快，可以教他《论语》了。小桃子的字写得最好，就是算术差些……”
笑红尘听着，不时点头。他发现谈起这些孩子时，唐舞桐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到了地方，孩子们见到笑红尘都很惊喜。上节课他教了他们一个简单的算术游戏，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课程进行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从茅屋的破洞漏进来，孩子们慌忙躲避。唐舞桐立刻指挥大家收拾书本，笑红尘则帮忙用木板堵住最大的漏洞。
雨停时已是傍晚，回宫的时间所剩无几。两人匆匆告别孩子们，抄近路赶往西华门。路上积水很深，唐舞桐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踩着突起的石头过一条小溪。
笑红尘话音未落，唐舞桐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溪水中。
溪水不深，但水流湍急。唐舞桐挣扎着，却被水冲向下游。笑红尘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向岸边。
“放开我！我能自己——”唐舞桐还在嘴硬，却呛了口水，剧烈咳嗽起来。
笑红尘不由分说，拦腰抱起她，艰难地爬上岸。两人浑身湿透，唐舞桐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妆容花得一塌糊涂。
“都怪你！若不是你突然出声，我怎么会分心！”
笑红尘拧着衣角的水：“是臣的错。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回宫，宫门快下钥了。”
唐舞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人匆忙赶回宫，专挑偏僻小路走。眼看西华门在望，一队巡逻的侍卫突然从拐角处出现。
“什么人！”为首的侍卫厉声喝道。
唐舞桐下意识躲到笑红尘身后。笑红尘暗叫不好，这队侍卫不是平日收受公主好处的西华门守卫，而是霍雨浩直属的精锐。
“是我，笑红尘。方才在御花园不慎落水……”
“笑公子身后是何人？”侍卫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是我带笑公子和宫女去取公主落水的风筝，不想遇到大雨。惊扰各位了。”
侍卫们认出是公主的贴身侍卫，态度缓和了些，但仍坚持要查看“宫女”的身份。眼看瞒不过去，唐舞桐只好抬起头来。
“七公主？！”侍卫们大惊失色，齐刷刷跪下。
“都起来。”唐舞桐强作镇定，“今日之事若有人敢泄露半句……”
“公主不必担忧。”一个冷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霍雨浩一身戎装，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微臣自会处理。”
唐舞桐的脸色刷地变白了。笑红尘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她与霍雨浩之间。
霍雨浩锐利的目光在两人湿漉漉的衣服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公主受惊了，微臣这就护送您回宫。”
“不必。赵锋护送即可。霍统领请自便。”
霍雨浩站在原地，目送唐舞桐和赵锋离去，然后转向笑红尘：“红尘公子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公主私自出宫，还……弄成这般模样。”
笑红尘正色道：“霍统领慎言。公主落水纯属意外，我等只是恰好路过相助。”
“是吗？”霍雨浩冷笑，“那就请你亲自向陛下解释吧。”
养心殿内，皇帝面沉如水。笑红尘跪在殿中央，衣袍虽已半干，但头发仍湿漉漉地滴着水。唐舞桐换了干净衣裳，站在一旁绞着手指。
“桐儿，你太让朕失望了。私自出宫已是大罪，还与男子……这般模样回来，成何体统！”
“父皇明鉴，儿臣只是去……去……”
“去城南贫民区教孩子们识字。”笑红尘平静地接话。
皇帝一愣：“什么？”
事已至此，唐舞桐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只是略去了笑红尘跟踪她的部分，只说他是偶然发现后自愿帮忙的。
皇帝听完，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儿：“你每月都去？两年多了？”
唐舞桐低头默认。
“为何不告诉朕？”
“儿臣……儿臣怕父皇不准。那些孩子真的很可怜……”
皇帝长叹一声，转向笑红尘：“笑卿今日为何会在宫外？”
笑红尘早有准备：“臣奉家父之命去城南药铺取一味珍稀药材，恰遇公主。见天色将雨，便想护送公主回宫，不料中途遇雨……”
皇帝将信将疑，沉吟片刻：“笑红尘护主不力，罚俸三月。即日起，除授课外，还需贴身保护公主安全，公主若再有闪失，唯你是问！”
笑红尘暗自苦笑。这哪是惩罚，分明是变相让他与公主绑在一起。他偷瞄了一眼唐舞桐，发现她耳根通红，不知是羞是怒。
“儿臣不需要人贴身保护！”
“朕意已决。”皇帝一摆手，“退下吧。”
两人退出养心殿，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霍雨浩。他见唐舞桐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但看到紧随其后的笑红尘，眼神又冷了下来。
“公主无恙？”
唐舞桐冷淡地点头：“多谢霍统领关心。”
霍雨浩压低声音：“微臣有要事相告，关于……红尘家。”
唐舞桐脚步一顿：“何事？”
“此处不便。明日未时，御花园假山后，微臣等您。”
唐舞桐不置可否，径直离去。笑红尘跟上，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霍雨浩为何突然提起红尘家？父亲到底隐瞒了什么？
醉仙楼雅间内，王秋儿为霍雨浩斟了一杯酒。
“查清楚了？”霍雨浩不接酒杯，直截了当地问。
王秋儿不以为忤，自顾自地抿了一口：“红尘家与边关将领的密信用的是一种古老的军中信码，确实与三年前军饷案有关联。”
霍雨浩眼中精光一闪：“证据确凿？”
“足够引起陛下重视了。”王秋儿轻笑，“不过……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说。”
“与其现在就揭发，不如等笑红尘与公主关系更进一步……”王秋儿凑近霍雨浩，吐气如兰，“到时候，不仅笑家难逃一死，公主也会因识人不明而失宠。霍统领不就能……趁虚而入了吗？”
霍雨浩猛地捏碎了手中的酒杯，玻璃碎片扎进掌心，鲜血直流：“你最好记住，伤害公主的人，我不会放过。”
王秋儿脸色一白：“霍统领误会了。我怎么会伤害公主呢？我只是想帮她……认清某些人的真面目罢了。”
霍雨浩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去。王秋儿独自坐在雅间里，慢慢将剩下的酒倒在地上，仿佛在祭奠什么。
“唐舞桐……”她轻声呢喃，“你凭什么……得到一切？”
————————————————
作者：图片转文字整理后有点累了……就不转成气泡了
作者：之后的话都会以文字呈现～这样我今天就可以更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