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9
发布会结束后的几天,张继科的生活像一潭被投入巨石后又逐渐恢复平静的死水。表面的波纹散去,底下却是被搅得更深的浑浊。
他依然训练,指导,出席活动,用密集的日程填满每一分钟。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下意识地避免摄入咖啡因和酒精,因为这些东西会让他的神经变得过于敏锐,放大那些他试图压抑的情绪。夜晚变得格外难熬,寂静会放大脑海里每一个关于过去的回声。
他甚至破天荒地主动联系了心理疏导师——队里早就配备的资源,他以前对此嗤之以鼻。他没有提及林薇,只是说大赛压力后遗,睡眠障碍。疏导师给出的放松技巧效果甚微,但至少,他尝试了。
他像一个笨拙的学徒,开始学习重新认识情绪,辨认那些名为“悔恨”、“心痛”、“失落”的陌生感受。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钝刀割肉。
·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张继科开车去一家相熟的运动康复中心做理疗。他的腰背旧伤有些反复,训练时隐隐作痛。
康复中心位于一个安静的街区。他将车驶入地下停车场,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凝土和机油的味道。
就在他停好车,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前方不远处的停车位。
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帕拉梅拉停在那里,车型流畅低调。车牌号很熟悉。
是林薇的车。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是同时,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林薇走了下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看起来像是刚结束工作,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她没注意到斜后方的张继科,径直走向后备箱,似乎想拿什么东西。
她弯腰去提一个看起来不小的纸箱,可能是文件或器材。箱子似乎有点重,她提起来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张继科看到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地、飞快地按向自己的右侧后腰。
一个极其短暂的动作,却被张继科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不是普通的吃力,那是……疼痛的下意识反应。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腰伤?
她什么时候有的腰伤?
在他的记忆里,林薇的身体素质极好,除了手腕的旧疾,从未听说她有严重的腰伤。国家队时期的体检和训练监控都很严格,如果有问题,不可能毫无征兆。
除非……是离开赛场后,或者是这些年高强度工作累积的?
又或者……是当年训练时留下的隐患,只是被手腕的伤痛掩盖了,或者,她又一次选择了隐瞒?
无数个念头像冰冷的箭矢,瞬间射穿了他的心脏。
他看到她稳了稳身形,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压下了那瞬间的不适,然后抱着箱子,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向电梯间。
那背影,不再是发布会上那个无懈可击、光芒四射的女强人,也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灵动坚韧的少女,而是带着一种独自承受着什么的、真实的脆弱。
张继科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引擎还没有熄火,发出低沉的轰鸣,在寂静的地下停车场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应该下车吗?
像上次一样,上前帮忙?
然后呢?再次换来她客气而疏远的“谢谢”和“不麻烦”?
还是应该像她所希望的那样,视而不见,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他看着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红色的数字开始跳动上升。
胸腔里那股翻腾了多日的情绪,那些悔恨、自责、无力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它们冲撞着,寻找着一个出口。
他突然猛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没有走向电梯,而是几步跨到旁边的水泥柱前。
然后,在空无一人的、弥漫着冰冷汽油味的停车场里,他抬起拳头,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向了坚硬的混凝土柱面!
“砰!”
一声闷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骨节与水泥猛烈撞击,带来钻心的剧痛。皮肤瞬间破裂,鲜血渗出,沾染了灰色的墙面。
但他感觉不到疼。
或者说,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撕裂般的钝痛。
他又砸了一拳。
更重,更狠。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暗红色的斑点。
他靠着冰冷的柱子,缓缓滑坐到地上,额头抵着膝盖,另一只完好的手死死抓住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七年。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又到底……毁掉了什么?
那个他曾经发誓要保护好的女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承受着伤病和压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而他,不仅缺席了整个过程,甚至可能是她许多痛苦的根源。
现在,他连走上前问一句“你腰怎么了”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那只会是又一次打扰,又一次揭开旧伤疤。
电梯运行的声音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张继科猛地抬起头。
是另一部电梯,有人要下来了。
他迅速站起身,用没受伤的手胡乱抹去脸上的狼狈,将流血的手藏进外套口袋,快步走向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迅速将车倒出车位,驶离了停车场。
动作快得像逃离一场瘟疫。
在后视镜里,他看到那部电梯门打开,几个陌生人走了出来,走向各自的车辆。
没有她。
他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霓虹灯光透过挡风玻璃,明明灭灭地扫过他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
右手藏在口袋里,黏腻的血液浸湿了布料,传来温热而真实的痛感。
这痛感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他不能这样下去。
他需要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挽回,那太奢侈。
或许,只是为了赎罪。
为了那个在停车场独自忍着腰痛搬箱子的身影。
为了那个很多年前,在他世界里曾经照亮过一切,却最终被他亲手弄丢了的女孩。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自己,眼神里某种混沌的东西正在沉淀,逐渐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所取代。
钝刀割肉,很疼。
但如果这是唯一的途径,他愿意承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