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晨宫的岁月，原是按着东华帝君的心跳计数的，缓慢、恒定、亘古不变。可近来，这节奏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悄然打破。
是石心。
她依旧安静，甚至比往日更安静了些。不再满宫殿好奇地探索，更多时候是蜷在她那方温玉小榻上，或是挨着东华的云床脚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眼神放空，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目光不似从前纯净懵懂，反而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雾后是遥远的、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开始嗜睡。
起初只是比平日睡得沉些，东华只当她玩累了。可后来，她会在描摹字迹时，握着玉笔，脑袋便一点一点，最终伏在案上悄然睡去；甚至有一次，东华正引着她的手指书一个复杂的古篆，写到一半，她整个人的重量便软软地靠进了他臂弯里，呼吸均匀绵长，竟是睡着了。
她睡得极沉，唤不醒，推不醒，像是灵体深处某种力量在强制她陷入休眠。小脸在睡梦中褪去了平日的懵懂，显得异常苍白，眉宇间那抹天生的轻愁愈发明显，偶尔还会无意识地蹙起，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
东华试过以仙元探入她灵核。那团绯色的霞光依旧，只是比往日黯淡了些许，流转也滞涩许多，如同被无形的蛛网层层缠裹。他试图以自身精纯仙力温养疏导，那霞光会短暂地明亮一瞬，随即又更快地黯淡下去，像是久旱的田地承受不住暴雨的冲刷，反而更显疲惫。
他甚至寻来了镇魂安神的九天清音咒，在她睡时于殿内缓缓吟诵。清越的咒音涤荡着殿内每一寸空间，石心蜷缩的身子会微微放松，蹙起的眉头会短暂舒展，但依旧沉睡不醒。那咒音于她，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能感知，却无法真正触及核心。
东华不再尝试强行唤醒她。
他只是在她沉睡时，将她从冰冷的地面或坚硬的玉案旁抱起，安置在云床之上，让她枕着自己的膝头，或是蜷缩在他身侧。他会撤去云床周遭的清冷仙泽，只余最本源的、温和的支撑之力。有时，他会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她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心和冰凉的脸颊。
殿内长明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两人。他依旧坐姿端正，翻阅着那些似乎永远也阅不尽的上古典籍，只是那书页翻动的间隔，变得漫长了许多。他的目光偶尔会从书页上移开，落在膝头或身侧那沉睡的小脸上，琉璃紫的眸子里沉淀着无人能解的静默。
重霖仙官进来禀事时，脚步放得比以往更轻，声音也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那仿佛一触即碎的安宁。他看见帝君膝头枕着沉睡的石心仙子，帝君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极其轻柔地顺着她披散的黑发，目光却落在虚空，不知在思量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日。
这日午后，石心又睡着了，这次是趴在窗边的软垫上，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灵糕。日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毛茸茸的光边，却衬得她脸色愈发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光里。
东华走过去，弯腰将她抱起。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他没有将她放回云床，而是抱着她，步出了太晨宫。
宫门外云海翻涌。他并未召唤任何坐骑祥云，只是抱着她，一步踏出。脚下云气自然汇聚，托着两人，无声无息地穿过三十三重天，直往更高、更远、也更冷寂的方向而去。
目的地是昆仑墟。
并非去寻西王母。而是径直去了昆仑墟最深处，那片连西王母都极少踏足的、被称为“归墟之眼”的禁地。
这里没有冰雪，没有山岩，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时间也仿佛停滞。唯有最中央，悬浮着一口泉眼，泉水晶莹剔透，却不见底，只不断汩汩涌出，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周围的虚无里。这是传说中天地灵脉的源头之一，蕴含着最古老、最纯净的创生与滋养之力，却也带着足以湮灭万物的寂灭气息。
寻常仙者靠近此地，顷刻间便会灵体崩散。即便是东华，周身也自然而然地萦绕起一层淡淡的紫色光晕，抵御着那无处不在的虚无侵蚀。
他抱着石心，走向那口泉眼。
在距离泉眼尚有十丈之遥时，他停住脚步。寻了一处相对稳定的虚无之礁，将她轻轻放下，让她靠坐在自己身前。
他并未引动那危险的泉水，只是让她身处在这片天地灵脉源头的核心区域，感受着那最本源的力量波动。
归墟之眼周围，万籁俱寂，连光线都显得格外稀薄。只有泉眼涌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石心依旧沉睡着，小脸在稀薄的光线下白得惊人。
东华盘膝坐在她身后，一只手虚按在她后心，极缓极缓地，将一丝精纯到极致、也温和到极致的紫色仙元，渡入她灵核深处。这一次，不再是强行温养，而是如同引导，试图让她那黯淡的、被缠裹的灵核，与这片天地最古老的生机产生一丝微弱的共鸣。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稍有不慎，不仅石心脆弱的灵体会被归墟之力撕碎，连东华自身都可能受到反噬。
但他做得极其耐心，也极其稳定。那丝仙元如同最纤细的蛛丝，小心翼翼地牵引着，试探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石心灵核深处那团绯色霞光，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轻轻跳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心脏，被注入了第一缕生机。
与此同时，她一直微蹙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舒展了一瞬。虽然依旧没有醒来，但那沉睡的气息，似乎不再那么令人不安地沉滞。
东华缓缓撤回仙元，指尖在她后心停留片刻，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跳动。
他低头，看着怀中依旧无知无觉的小脸，伸手将她颊边一缕被虚无之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然后，他抱起她，转身，一步踏出归墟之眼。
身影消失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与虚无之中。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