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洞内的寂静再次沉淀下来，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反而像一场大雪落定后的旷野，空旷而分明。慕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与远处山涧凝涩的流水声隐隐应和。
罗睺计都。
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反复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上古烽火的硝烟味和金石碰撞的冷硬。她无法将传说中那毁天灭地的魔煞星，与这些时日眼前这片沉默的、偶尔会流露出极其隐晦别扭的“暗影”完全重叠。
恐惧仍在，像底色一样无法抹除，但上面已然覆盖了别的、更复杂的情绪。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等待命运宣判的囚徒或伤患。她知道了他是谁，而他，知道了她的名字。
一种奇异的平等，在这不对等的、危险的关系中，悄然滋生。
接下来的日子，慕湮的视力在一种稳定的、近乎缓慢的速度中恢复着。灰白的世界逐渐褪去朦胧，虽然依旧缺乏色彩，但轮廓愈发清晰，甚至能大致分辨出光线的明暗变化。
她依旧不敢长时间凝视罗睺计都，尤其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但偶尔，在她运转周天结束时，或是在他递来清水时，她会飞快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一下他。
他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座亘古存在的黑色山岩。有时，他会看向洞外，那双敛了红芒的魔瞳似乎穿透了层层山岩，望向极其遥远的地方，周身的气息会变得愈发冰冷沉寂，带着一种慕湮无法理解的、亘古的孤寂。
她从未问过他在看什么，为何停留在此处，又为何……救她。她本能地觉得，这些问题不会得到答案，反而可能打破眼下这脆弱的平衡。
她只是安静地修炼，安静地“看”，安静地适应着这个渐渐清晰起来的世界。
直到一个午后。
慕湮正尝试着用清晰的视野数清对面石壁上的裂隙，忽然，整个山洞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像是远处传来的闷雷。
但她立刻感觉到，山洞深处那冰冷沉寂的气息骤然变了！
如同一柄收入匣中的绝世凶剑骤然出鞘三寸，凛冽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虽一闪即逝，却让慕湮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几乎停跳。
她猛地转向那个方向。
罗睺计都已经站起身。他周身的气息不再沉寂，而是变得极其锐利而冰冷，那双魔瞳之中，暗红的流光再次隐约浮现，不再是内敛的沉寂，而是某种冰冷的、睥睨的审视，仿佛透过山洞望向了某个特定的方位。
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慕湮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那股惊人的煞气缓缓收敛，但周身依旧萦绕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冷硬。他转向慕湮，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待在此处。”
他命令道，声音比以往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说完，他甚至不等慕湮回应，身影便化作一道模糊的暗影，瞬息间消失在洞口的方向。速度之快，远超慕湮的认知。
山洞里骤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独处让慕湮感到一阵不适应的空旷和……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抱紧膝盖，警惕地“望”向洞口的方向。
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去了哪里？还会回来吗？
各种念头纷沓至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洞外的光线逐渐暗淡，意味着黄昏将至。山洞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不是恐惧，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被单独留下的惶惑。她竟然已经开始习惯那片冰冷的、沉默的“暗影”的存在。
就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山峦吞没时，洞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那片熟悉的、高大的暗影回来了。
他步履依旧沉稳无声，周身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来自外界的凛冽寒意。衣袍的下摆似乎沾染了些许尘埃，但他整个人看起来与离开时并无二致，依旧冰冷，依旧沉默。
慕湮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几乎要脱口问出“你去了哪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是抬起头，用比之前清晰了不少的视野，“望”着他走近。
罗睺计都走到她平日修炼的位置附近，停下脚步。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似乎确认了她安然无恙，然后便像往常一样，准备走向山洞深处。
就在他即将转身的刹那，慕湮模糊的视野捕捉到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有一道极细极细的暗色痕迹。
那不是灰尘。
那痕迹的颜色，比她“视野”里任何灰白的色调都要深，近乎于黑，而且……隐隐透着一股极其微弱的、令她心悸的能量残余。
他受伤了？
虽然那痕迹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慕湮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她几乎是未经思考地，朝他那边微微倾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
罗睺计都的脚步顿住，侧过头来看她。魔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深沉的寒星。
慕湮的话卡在喉咙里。在他的注视下，那点冲动迅速消退，只剩下笨拙的窘迫。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小声嗫嚅道：“……没什么。”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忽然，他朝她走了过来。
慕湮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他在她面前一步远处蹲下身来。这个高度，让他的视线与她几乎平行。如此近的距离，慕湮能更清晰地“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线条，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
他伸出那只没有痕迹的手，冰冷的指尖如同以往一样，精准地抵在她的眉心。
精纯的、带着寒意的力量缓缓渡入，检查着她经脉和目窍的情况。
片刻后，他收回手。
“尚可。”他冷声道，听不出情绪。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停留，走向了山洞深处，很快便与那片浓郁的黑暗融为一体。
慕湮独自坐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久久未动。
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刚才那一瞬间，她似乎……在那片无尽的冰冷深处，触碰到了一抹极其短暂的、错觉般的涟漪。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山洞最深处的黑暗里，罗睺计都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早已愈合、连痕迹都即将消失的细微划痕，猩红的魔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经历过的怔忡。
那道源于上古凶阵残余波动的划痕，于他而言，与尘埃拂过并无区别。
她竟然……看到了？
还试图……询问？
麻烦。
他缓缓握紧手掌，指尖却仿佛残留着一丝不同于魔元寒意的、极其微弱的温度。
洞外，最后一丝天光湮灭，寒夜正式降临。洞内，寂静无声，只有两道截然不同的气息，在黑暗中间隔交织，无声流淌。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