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药汁的苦涩在舌根久久不散,那股劲儿冲得人头皮发麻。云清放下空碗,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黑瞎子瞧着,嘴角那点玩味的笑意深了些,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个小纸包,手指一抖,露出里面几颗圆滚滚的、裹着白色糖霜的果子。

“喏,蜜饯山楂,街口老字号买的。去去苦味。”他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无数遍,“你们那会儿,没这玩意儿吧?”

云清看着那几颗红白相间的果子,迟疑了一瞬。龙虎山清修,餐霞饮露,辟谷服气,甜腻零嘴儿是罕物,也是戒律之外的东西。她终是伸出手,指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酸甜的滋味很快冲淡了厚重的药苦,甚至有点过分的甜,腻在舌尖,是一种陌生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烟火气。

“尚可。”她评价道,语气依旧平淡,耳根却微微热了少许。

黑瞎子嘿嘿一笑,也不戳破,自顾自也扔了一颗进嘴,嚼得嘎嘣响,拄着拐杖挪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条腿随意地支着:“这老胳膊老腿的,可得好好歇几天。道长您也是,别急着运功打坐,吴三省送来的都是好东西,慢慢温养才是正道。”

他絮絮叨叨说着些闲话,杭州近日的天气,吴邪铺子里又收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假货,隔壁街新开的茶馆点心味道一般般……大多是他说,她安静地听。

云清偶尔抬眼看他。墨镜遮着,看不清眼神,只能看到嘴角总是噙着的那点笑,和线条利落的下颌。这人仿佛永远没个正形,像一团抓不住的风,可墓室里那决绝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又沉甸甸地压在记忆里,带着血腥气,真实得不容忽视。

往后的日子,便成了常态。

云清体弱,大多时间在房中静养。黑瞎子伤好得快些,得了空便溜达过来。有时带一把沾着露水的新鲜野花,胡乱插在窗台上的空瓷瓶里;有时是几样新奇的市井小吃,非要让她“尝尝鲜”;更多时候,他只是叼着根没点燃的烟,靠在门框上或是坐在窗边,天南海北地瞎扯。

他教她认这个时代的物什,手机、电器、甚至汽车的牌子,说得天花乱坠,真真假假掺和着,时常把她绕晕,然后他便得意地笑。她也渐渐能从他那七分假三分真的话里,分辨出哪些是逗她,哪些是带着提醒的认真。

她偶尔也会回应几句,多是关于气息运转、伤势恢复的情况,语气一贯的清冷。但他发现,她听得越来越专注,有时甚至会对他那些荒诞不经的江湖传闻提出一两个一针见血的问题,噎得他一时接不上话,只得摸着鼻子笑骂一句“老祖宗您这较真的劲儿可真是一点没变”。

他不再总是叫她“道长”,有时是“老祖宗”,带着戏谑;有时是“云清”,在正事时,那两个字从他沙哑的嗓子里出来,平白多了点别的意味。

她大多时候叫他“黑先生”,偶尔被他烦得紧了,或者在他又不顾伤势胡来时,会蹙着眉提高声音叫一句“黑瞎子”,他便立刻收敛些,做出举手投降的样子,眼底的笑意却更深。

吴邪时常探头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黑瞎子吊儿郎当地歪着,嘴里跑着火车,云清道长安静地坐在光影里,或是看书,或是调息,偶尔抬眼瞥他一下,唇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缓和弧度。

小哥张起灵依旧是沉默的,但他的气息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隔绝于世。他有时会站在院中,看向云清房间的方向,目光里是无人能懂的复杂,而后默默将一些寻来的、有助于恢复的罕见药材放在吴邪那里,再由吴邪送去。

天气渐渐暖了,云清已能下床在院中慢慢行走。西泠印社的后院不大,植了几竿翠竹,一口老井,倒也清幽。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黑瞎子搬了把躺椅瘫在廊下,墨镜推在额上,闭着眼假寐。云清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翻阅着一卷吴邪找来的古籍拓本。

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云清看得入神,忽觉鬓边一缕散发滑落,遮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拢,却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一根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耳廓,温热干燥的触感一掠而过,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回她耳后。

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云清整个人僵住,翻动书页的手指停在半空。

黑瞎子不知何时醒了,或者说根本就没睡熟。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似乎残留着那一缕发丝的微凉滑腻。他看着她瞬间绷紧的侧脸和那微微泛红的耳尖,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要掩饰什么,飞快地收回手,重新将墨镜拉下来盖住眼睛,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

“咳……头发乱了,挡着老祖宗您看书了。”

云清没说话,也没动。书页上的字忽然一个都看不进去了。耳廓那一点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微弱的火星烫了一下,热度迟迟不散,反而有蔓延的趋势。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竹叶的声音,和某人似乎过于响亮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良久,云清极轻地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用力,捻过了那一页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那书页,久久没有再翻动一页。

又过了些时日,云清灵力恢复了些许,虽远不及全盛时期,但已无大碍。黑瞎子的腿伤也早好了,又开始接些零散活儿,时常不见人影,但总会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小院,带来些外面的消息和吃食。

这日他回来得晚,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夜露的寒凉。院里只有云清屋中还亮着一盏孤灯。

他敲了敲门,没等回应便推门进去。

云清正坐在灯下,对着桌上那半只依旧黯淡无光的陨玉镯出神。跳跃的烛光映着她清丽的侧脸,神情是惯常的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跨越千年的孤寂,并非轻易能抹平。

黑瞎子靠在门框上,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要是……一直找不到回去的法子,怎么办?”

云清抬眸看他。他的墨镜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镯子上,指尖轻轻抚过那些裂纹:“贫道……不知。”

黑瞎子走进来,拖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隔着一张桌子,酒气混着他身上特有的硝烟和尘土味道淡淡传来。

“这世道嘛,是挺操蛋的,”他声音不高,带着点酒后特有的沙哑,“稀奇古怪的破事一堆,人心比墓里的机关还脏。”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但也有意思得很。好吃的不少,热闹也多,虽然净是些鸡毛蒜皮的麻烦……但也比一个人,对着个冷冰冰的镯子强点儿,是吧?”

云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黑瞎子似乎有点不自在,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我就随便一说。反正……咱这***,凑合着还能过。哑巴张能打,小吴靠谱,我嘛……好歹能逗个乐子解个闷儿。”

他话没说透,甚至有点颠三倒四,但那意思,却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桌面上。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云清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她拿起桌上那半只冰冷的陨玉镯,却没有再看,而是将其收入袖中。

然后,她抬眼,看向对面那个看似懒散不羁、却总是在最关键时挡在她身前的男人。烛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动。

“嗯。”她应了一声。比上次那声“嗯”,要清晰许多。

黑瞎子敲着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抬起头,墨镜后的目光穿透镜片,牢牢锁在她脸上。嘴角那点惯常的笑意慢慢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难以形容的专注。

两人隔着昏黄的灯火对望,谁都没有再说话。

有些东西,无需言明,已然心照。

窗外,月色正好。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