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滚地王八的“哲学”
第七天晌午。星罗帝国,全大陆高级魂师斗魂大赛,酒店天穹套房。
昂贵厚重的波斯绒地毯被蹬出了几道凶狠的歪扭褶子,边缘还沾着几滴早已干涸发黑、没能被吸干净的药油渍。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拖出巨大的光斑,把地板上乱七八糟滚落的靠垫、翻倒的矮凳、一摊泼洒的浓茶茶叶污渍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里没药味了,也没铁锈腥气了,就剩一股子……打累了之后汗水蒸发出的酸咸,混着破碎植物精油的沉闷气味,还有……
咕噜噜——
一个硕大的、装过顶级安格斯牛肉的纯白骨瓷汤碗(现在空荡荡得能映出天花板的雕花),被一只穿着靛青色丝绸睡裤的脚,无意中拨拉了一下,顺着被扯掉半边流苏的厚重桌布边沿,歪歪扭扭地滚向墙角。碗底,还顽固地粘着三颗沾了点灰、早已凉透僵硬的……三鲜馅饺子。
“呯!”
碗撞在护墙板上,沉闷地哼了一声,停了。
战争,因它而起。
一个时辰前。
石昊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特意加了双份虾籽的三鲜饺子和一碟鲜炸的金蒜酥椒油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徐三石正歪在那张能躺下三个人的特大号天鹅绒靠枕堆里。身上的绷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活像刚被剥了一半的竹叶粽子。那张消肿后恢复了七八分帅气(如果忽略额角那寸许长的紫红痂痕和还肿着的左眼)的脸,透着一股刚睡醒的茫然和虚弱,还有那么点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硬撑。
石昊把饺子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没看他,伸手把被这家伙压出个坑的靠枕抽出来一个,拍了拍灰,垫在自己腰后,挨着床边大剌剌地坐下,也陷进那堆昂贵柔软的羽毛填充物里。
没劝。
没铺垫。
石昊眼皮都没抬,盯着矮几对面墙上一个抽象的、像是凝固爆炸星云的镀金挂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要不要添茶:
“还琢磨你那套强买强卖的蠢法子,堵楠楠姐的门?”
徐三石那颗刚被重创还没完全复位的脑子,大概是没跟上石昊这种把撬城墙的巨槌当绣花针使的说话方式。他懵了一瞬,嘴却比脑子快,脱口就是一句呛着北风味的硬茬:
“关你屁事?那是我跟楠楠……嘶!”他下意识想挺直腰杆摆出个“爷自有主张”的谱儿,结果牵动了腹肌深处还在抽痛的暗伤,倒吸一口凉气,帅气瞬间打折。
石昊依旧没看他,只是极其轻微又极其清晰地嗤了一声。嗤得毫无情绪,干巴巴的,却比一百句嘲讽都精准地插在徐三石那根叫“尊严”的烂肋巴骨上。
“蠢得没边儿。”石昊轻飘飘地又砸了四个字过来,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尾部还沾着点木屑和颜料痕迹的骨质筷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顺手捻来的。他用筷子那干净的头,极其随意地朝徐三石还肿着、泛着青紫色的眼眶方向虚空地点了一下,语气还是那副“今天菜市场萝卜涨价了”的调调:
“就这猪头样,还玩深情痴汉戏码?能听劝不?”
徐三石那脑子嗡嗡的,一半是疼的,一半是瞬间被点炸膛的愤怒和难堪。石昊这几句话,句句没提过往旧事,字字却比刮骨钢刀还狠地刮在他最不堪、最不愿面对的血痂上!尤其是那点着淤青的轻蔑手势!
“听劝?!”徐三石只觉得一股压了一星期的邪火混着被看透、被轻鄙的屈辱,“轰”一下顶穿了天灵盖!他猛地抬头,刚消肿没多久的眼皮因为极致的愤怒用力睁着,扯着伤痂锐痛,反而更添暴怒。那只没受伤的手直接往身边一划拉,揪住刚才石昊垫腰的那个价值数百金魂币的顶级天鹅绒靠枕,想都不想,用尽全身刚刚攒出来的力气,朝着石昊那张平静得让人火大的脸就狠狠掼了过去!
“老子听你姓石的头大的劝!去你祖……”
后面的“宗的”两字还卡在喉咙里带着火星子往外喷,徐三石就看见了石昊的眼睛。
一直低垂着的眼帘倏然掀起!
那双原本古井无波的黑眸子里,在枕头糊脸前的万分之一刹那,燃起两点幽邃、冰冷、兴奋得如同饿急了的青眼妖狼锁定了唾手可得的滚刀鲜肉的…凶光!
战争,在此刻才真正进入毫无保留、彻底丢弃体面的“王八互殴”阶段!
砰!
柔软的鹅绒枕精准命中了石昊的脸,巨大的冲击力(主要来自徐三石爆发的怒火)让羽絮和蓬松的纤维瞬间炸开!枕头里填充的顶级白鹅绒像遭遇风暴的蒲公英,喷涌而出!
但!
在枕头砸实的前一瞬!
石昊那垫在腰后、同样昂贵无比的大号丝绒靠垫,也被他左手闪电般抽出,以同样的、甚至更快半分的速度和力量,如同投石机发射的巨石,狠狠拍在了徐三石刚抬起来、还带着得意冷笑的腮帮子上!
噗!噗!
两声响亮的、闷软碰撞声!
徐三石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腮帮子连带着刚消肿的下颌骨瞬间剧痛!一股混合着高级织物灰尘和他自己口水的怪味糊了满脸!石昊也没好到哪去,被徐三石含怒全力甩出的枕头砸得脑袋狠狠一偏,额角瞬间红了,细密的鹅绒粘了他一脸一头发,跟蹭了一头雪。
“石日天!!!”徐三石被这一靠垫拍出了真火,什么兄弟情谊什么救命之恩全被拍碎了!他不顾腹背肋条一阵钻心的抽疼,嗷一嗓子就朝着石昊扑了过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完全忘记自己是缩壳乌龟的水生蛮牛!目标——锁喉!他要掐死这嘴毒心黑还手快的混账东西!
石昊刚被砸得发懵,视野恢复的瞬间就看见一只青筋毕露的手带着残影抓向自己脖子!他甚至能看见徐三石指缝里残留的、之前他喂药时沾上的乌褐药膏!一股混着药膏味儿的凶悍杀意!
“我艹?!”石昊心头警铃大作!什么搬血境、什么宝术统统抛诸脑后,生死存亡的本能瞬间接管身体!他身体向后猛仰,试图摆脱锁定,右手同时如同毒蛇出洞,闪电般啄向徐三石唯一露在外面的破绽——那只还肿着左眼的脆弱部位!指尖所向!目标!抠眼珠!
徐三石万万没想到石昊下手竟如此阴损刁钻!吓出一身白毛汗!身体猛扭!锁喉的手强行收回格挡!
啪!
石昊那一爪狠狠戳在了徐三石挡脸的臂骨上!指甲瞬间刮破丝绸睡衣袖口,刮拉出一道细长血痕!
“啊!!”徐三石痛吼,不是被戳的,是被刮的!疼!火烧火燎!挡是挡住了,可腰腹用力过猛,那刚结了点薄痂的深层伤口瞬间被牵扯撕裂!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石昊抓住这半秒空隙!腰腹被对方膝盖顶着的身体猛地一个诡异的翻扭,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两条腿从缝隙中狠狠绞住徐三石的一条腿!借力往死里一别!
“哎哟我艹!”徐三石重心骤失,被那股刁钻的绞劲带得整个人向前扑倒!他下意识想撑地,结果慌乱中手按在了刚才泼洒的一滩冰冷茶渍里,又湿又滑,根本撑不住!
轰隆!咔嚓!
两个加起来能打爆半个魂圣的“强者”,如同两个笨重的破布口袋,狠狠地、狼狈不堪地砸翻在地毯上!砸飞了刚刚滚到墙角的骨瓷碗,碗里那三颗可怜的三鲜饺子带着最后的倔强弹跳出去,滚进了矮凳下面的阴影里。旁边一张精巧的紫檀木浮雕花鸟矮凳,被沉重的身体撞出刺耳的呻吟,歪斜着倒了下去。
从那一刻开始,战斗彻底进入了毫无招式、毫无逻辑、只有原始力量宣泄和肢体扭缠拉扯的“泼妇滚地流”!
“松手!姓石的松手!你丫掐我脖子!!”
“嗷!疼疼疼!徐三水你他娘属狗的咬肩膀?!松口!!!”
“让你点我!让你点我!让你丫点我猪头!!”
“撒手!老子头发!薅秃了老子跟你拼了!”
“呸!让你装!你装!再装个云淡风轻啊石菩萨!”
“徐三水你大爷的!指甲盖挠脸是吧?!”
“彼此彼此!你也掐我新伤没松过!!”
撕扯、翻滚、蹬踹、啃咬、死命抠掐能触及对方身体上任何一片皮肤、毛发、软肉、凸起关节的力度和形状……房间里昂贵的丝绸布片、鹅绒枕头残骸、打碎的紫檀木碎片、泼洒的药液药油药膏粉末、翻腾的尘埃……随着他们从床边地毯滚到中央空地,再滚到窗台下,又滚回床边,被两个彪形大汉身体的碾压和激烈动作卷进一团越来越浑浊的狼烟地气中!惨嚎、咒骂、倒吸冷气的动静此起彼伏,毫无体面,充满了只有男人之间打到气血上头不顾一切的疯魔劲儿。
这场轰轰烈烈、毫无魂力加持的远古摔跤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最后两人都累了。筋疲力尽,像两条被人从泥塘里扯出来甩在岸上的巨型翻肚鱼。
石昊的束发簪子不知何时被薅飞了,长发散乱,额角肿得跟徐三石对称了。肩膀的丝绸料子上印着两排清晰的、泛着紫红色血点的牙印。脖子上一大块被掐出的青紫,正火辣辣地胀痛。腰侧一块皮肉像是被徐三石的指甲生生拧了一圈,钻心地疼。
徐三石也好不到哪去。左眼眶成功肿成了熟透的紫李子,右耳朵被揪得通透明亮得像半片血豆腐。肩膀被石昊那畜生咬的地方估计要留印子了。身上的绷带彻底成了碎片装饰,露出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抠掐扭捏的痕迹。新伤混旧伤,整个人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半成品。
两人摊开的距离不远,彼此都喘着能拉破风箱的粗气,眼神涣散地望着光斑点点、飘着绒羽尘埃的天花板雕花。
“咳……呸……”徐三石从喉咙里咳出一口带着灰和点腥味的唾沫,艰难地抬手抹了把汗津津、沾满鹅绒絮子的脸,声音嘶哑干瘪,透着一股干架的虚脱,“妈的……打也打了……你…你个龟孙……到底想……想说什么?”
他说着,用尽力气往石昊身边挪了挪,像只被打断了腿的巨大乌龟,背靠着同样在喘息的石昊的脊梁骨。汗湿的布料贴着汗湿的布料,互相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滚烫的热气和还停不下的抽痛般的颤抖。
石昊喘匀了一口气,喉咙里像堵着沙砾。他也懒得挪开,任由徐三石那结实的后背重量挤压着自己还在隐痛的腰侧伤处。他甚至能从紧贴的背肌震颤中,感受到徐三石肋骨下那新旧伤一起在隐隐抽动。他抬起手,那只手背上还有被徐三石指甲抠出的两道血痕。他用脏污不堪的袖子擦了擦同样被汗水糊得难受的眼睛,从地上胡乱抓起一小片打碎的紫檀木浮雕碎片(看形状是只鸟的断翅膀),看都没看,朝徐三石刚被擦过的脸上一丢。
“啪!”
碎片打在徐三石额角那个新鲜出炉、又被蹭破的痂痕上。
“嘶!”徐三石疼得一哆嗦,正要开骂。
“看见你床头柜上那半盒药油没?”石昊的声音响起,带着力竭后的嘶哑,同样疲惫不堪,却比刚才死拼时平静太多,“青玉瓶,封口金叶子那个。”
徐三石下意识瞟了一眼。确实有。
“那是昨天周老师给的。”石昊继续说,头微微偏了一下,散乱的长发蹭着徐三石的耳朵,痒得徐三石肩膀缩了缩,想骂又被下一句堵住,“我去拿的。跑了两条街,老药铺子熬了新油刚起锅的。楠楠姐配的方子,药材单子叠了三层纸。”
他顿住了,似乎也在喘气恢复体力。房间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和窗外隐隐约约的市声。
半晌。
“那三鲜饺子也是我去买的,”石昊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巷尾王拐子家的。排半个时辰的队。馅料肥瘦三比七,虾仁要海捕青虾晒了十天干剥的仁,掺了飞鲨脊油调味。”
他喘匀一口气,声音沉了沉:
“她……昨晚在门外走廊站了一炷香。没进来。”石昊的声音很低,却像小锤敲在徐三石鼓膜上,“后来被小桃姐拉走了。”
长久的沉默。
汗水的咸腥味,还有那飘荡在污浊空气中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饺子和新鲜药油的珍贵温热气息,混合在一起。
“石头……”徐三石的声音闷闷的,从胸腔里震出来,带着点疲惫的、近乎讨饶的味道,还有丝藏不住的迷茫和无力,“你……知道……我……”
石昊没回头,也没看那盒药油,他只是抬起沾满了灰的手,在徐三石头顶上被揪乱炸毛的头发里,极其不耐烦、极其敷衍、又极其用力地……薅了几把!像是在给一头刚打完架的倔驴顺毛,力气大得徐三石呲牙咧嘴却莫名没再吱声。
“蠢。倔。驴蹄子踹都踹不动的榆木脑壳子。”石昊低骂,每个字都敲打在徐三石绷紧的背肌上,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了然和终于发泄出来、掺杂着心疼的疲惫,“……可她愿意配这张能让你这头驴少疼几分的方子……愿意……”他停顿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作一声更低沉、带着尘埃落定意味的吐纳,
“……愿意在王拐子那破炉子前站那么久,就为了求那一点你曾说过……入口顺滑的飞鲨脊油味。”
他把手从徐三石头上拿开,随意地在同样脏污的裤子上抹了抹指尖的汗和灰,不再说话。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粗重的喘息不知何时变得平缓了些,只剩下彼此汗热的体温透过薄薄一层破布传递着。
静得……只剩下心跳。
咚…咚…咚…
过了很久。
“噗——”
一声极轻微的气音从徐三石胸腔里挤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喉咙又破开了一个小口。
然后,压抑不住的笑声接二连三地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开始是低闷的、断断续续的、带着疼的抽气声,很快就像决堤的洪水,变成了嗷嗷的、震得浑身伤口都疼的、酣畅淋漓又傻不拉几的……狂笑!
“哈哈哈哈!嗷!卧槽疼!哈哈哈…石…石日天!你看你丫头发…像个被掏了窝的乌鸦!哈哈哈哈!”
石昊没憋住。
他先是低着头,肩膀无声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喉间也滚出几声压抑不住的闷笑。
紧接着——
“哈哈哈……蠢王八…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左眼肿得连门框在哪儿都找不着了吧?哈…咳咳咳…”石昊越笑越大声,一边笑一边疼得抽着嘴角吸冷气,他猛地扭过头,看向徐三石!
四目相对。
视线里,两张挂满了汗水、灰尘、鹅绒,青紫肿胀,嘴角还残留着血迹油渍、彻底丢掉了往日体面与英俊的脸!
一个顶着鸡窝头(被自己刚才薅的),额角肿包,眼睑青紫像开染坊的。
一个耳朵血红透明,脸颊指痕交错似风干猪脸,肿成桃子的左眼顽强地裂开一条缝。
狼狈。
扭曲。
惨烈。
又……该死的荒谬!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看着对方那凄惨又滑稽的脸,指着对方的鼻子,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彻底抛弃了一切、酣畅淋漓到仿佛要把肺都笑出来的狂笑!笑声如同沸腾的水壶,在这片被他们糟蹋得一片狼藉的“废墟”里冲撞回荡!
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混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在肿痕上冲出滑稽的泥沟!
“嘶——哎哟哟…不行不行…再笑…笑崩线了…”徐三石捂着胸口肋下笑得几乎蜷缩,疼得龇牙咧嘴却止不住笑意。
石昊也呛咳着,抬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指腹擦过被徐三石咬伤的肩膀,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他终于勉强止住了那几乎要笑岔气的狂笑,胸口剧烈起伏着,靠在徐三石同样震动的后背上。他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屋子,看着徐三石那半边肿得不像样却又扯着大大笑容的脸(虽然因为疼抽抽得有点滑稽),长长地、深深地从肺里呼出一口带着尘埃和汗腥的闷气。
然后,他朝徐三石扭伤淤青、明显肿起一大块的手腕努了努嘴:
“滚起来。死沉。”
他挣扎了一下,扯着腰侧那块被拧得生疼的皮肉,呲牙咧嘴地朝被撞倒、躺在桌布流苏边的那盒青玉盖金叶子的药油方向歪了歪下巴:
“那药油,老子花大力气拎回来的……别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