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

晨雾漫过矿家属院的红砖墙时，陆临川正趴在厨房的矮窗台上啃磨牙棒。苏文茵把掺了蛋黄的米糊搅出漩涡，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蜿蜒的小河，一岁半的儿子伸出沾满口水的手指，在雾气里画出歪扭的月亮。

"小川，看。"她将铝制汤匙举到阳光下，金属反光在天花板游成银鱼。陆临川的胎毛已经长得能扎起小揪，发绳是王婶用碎布头编的，缀着从旧工服上拆下的铜纽扣。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灶台去够汤匙，绣着小鸭子的围嘴扫过盛满豆浆的搪瓷缸。

院里的梧桐树突然抖落积雪，惊飞了觅食的麻雀。苏文茵回头看见老张提着网兜站在门口，军大衣肩头还沾着矿区的煤灰。"文茵，矿上发的年货。"他摘下雷锋帽，露出新剃的光头，头皮上结着冻疮，"这袋奶粉是工会特意批的，说给孩子补钙。"

顾临川突然发出咿呀的欢呼，小手拍打着窗台上的冻柿子。橙红色的果实滚进老张的网兜，和王婶送的腌萝卜撞在一起。苏文茵解下围裙擦手，发现儿子正把磨牙棒塞进暖气管的缝隙——那里还卡着他三个月大时玩过的拨浪鼓。

09:30

家属院的晾衣绳挂满腊肠，在寒风里晃成五线谱。陆临川裹着碎花棉被坐在竹推车里，看母亲踮脚晾晒床单。蓝底白花的棉布掠过他鼻尖，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他突然抓住垂落的被角，把整床被单拽成降落伞。

"小捣蛋。"苏文茵笑着戳他鼓起的腮帮，指尖沾着化开的雪花。竹推车的轱辘在冰面上打滑，划出与顾振华当年画矿井图纸相似的弧线。隔壁刘叔家的收音机飘来《走进新时代》，陆临川跟着旋律跺脚，棉鞋上的虎头眼睛一颤一颤。

王婶从阳台上探出裹着毛线帽的脑袋："文茵！接着！"腊肉划着抛物线飞来，陆临川伸手去够，却抓住半空中的麻雀羽毛。灰褐色的绒羽粘在他掌心，像片会呼吸的云。

14:15

煤球炉上的铝壶唱着细小的歌谣。苏文茵把儿子圈在膝间，教他认《幼儿画报》上的动物。陆临川的指尖停在熊猫图案上，突然扭头看向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陆振华正在矿井口挥手，安全帽的反光恰好映在熊猫的黑眼圈上。

"爸...爸..."含混的发音让苏文茵手一抖，热茶泼湿了报纸折的纸船。陆临川却已经爬向五斗柜，踮脚去够最上层的老式留声机。黄铜喇叭里突然掉出片枫叶标本，叶脉间藏着陆振华用放大镜刻的字："给小川的千禧年礼物。"

窗外的积雪突然折射出虹光，整间屋子漫起淡金色的雾。陆临川握着枫叶咯咯笑，口水滴在留声机的转盘上，凝固成小小的琥珀。

17:50

暮色把晾在院里的被单染成淡紫色。苏文茵抱着儿子站在锅炉房前排队打热水，铝壶在积雪上投出摇晃的影子。陆临川的雷锋帽被风吹歪，露出冻得通红的耳尖，他忽然指向远处闪烁的彩灯——矿工俱乐部挂起了"迎接新世纪"的横幅。

"苏工！"工会的李大姐挤过人群，往陆临川兜里塞了把水果糖，"今晚联欢会，带孩子来看演出啊！"玻璃纸在暮光里闪着七彩光，陆临川攥着糖纸贴到眼前，世界突然变成万花筒。

热水房的蒸汽模糊了眼镜片，苏文茵把儿子举到窗前。陆临川的掌心贴上冰凉的玻璃，融化的冰花顺着纹路流淌，画出歪扭的钢琴键图案。某个瞬间，他仿佛听见地底传来熟悉的敲击声，像父亲在三百米深处轻轻叩响祝福。

20:00

俱乐部的长条椅上挤满矿工家属，空气里飘着蛤蜊油和雪花膏的香气。陆临川坐在母亲腿上，棉裤里还揣着王婶塞的烤红薯。舞台上的红绸布突然拉开，矿工子弟小学的孩子们跳起《春天的故事》，红领巾在追光灯里翻飞成蝴蝶。

当合唱团唱到"我们唱着东方红"时，陆临川突然挣脱母亲的怀抱，摇摇晃晃走向舞台。他的虎头鞋踩过撒落的彩纸，在木质台阶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追光灯圈住这个一岁半的闯入者，全场爆发出善意的哄笑。

苏文茵正要起身，却见儿子扶着立式钢琴站了起来。临川的掌心拍在琴键上，混沌的音符惊飞了梁下的鸽子。某个降E音让老张猛地挺直腰板——这音高与三年前矿井接收的异常声波完全一致。

23:40

临川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脸蛋贴着母亲的大衣纽扣。家属院的夜空炸开零星的烟花，硫磺味混着雪后的清新灌入肺叶。苏文茵望着远处封井石碑上的积雪，恍惚间看见蓝宝石胸针的微光在夜色里明灭。

推开家门时，五斗柜上的老式座钟开始报时，临川在母亲怀里动了动，发出小猫般的呓语。苏文茵把他放进铺着矿井图纸的摇篮，发现儿子手里还攥着联欢会上的彩带——金红两色交织成弦，在月光下泛着温暖的哑光。

00:00

新世纪的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临川在摇篮里翻了个身。他的小脚踢开棉被，露出脚踝处淡红的胎记——形似五线谱上的高音符号。苏文茵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擦拭儿子沾着糖霜的嘴角，忽然发现留声机上的枫叶标本渗出露珠，在晨光里凝成陆振华工牌的形状。

院里的广播响起《歌唱祖国》，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袅袅升起。临川揉着眼睛坐起来，伸手去抓穿过窗棂的光束。那些金色的尘埃在他指缝间跳跃，仿佛父亲从时光深处撒来的音符，正在新世纪的第一个清晨，悄悄谱写未完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