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佳熊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合上病历本,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厚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病房重新拉回安静。
墨拓还愣在原地,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的疑惑越发浓重。他刚想抬手摸摸身上的钢铁肢体,病房门突然又被推开,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丝毫不见生分。
没等墨拓反应过来,女孩就一把抓住了他的钢铁手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她却毫不在意,反而攥得更紧了,拉着他就往外走,声音清脆得像风铃:“走呀走呀!带你去看看外面,总待在病房里多无聊~”
墨拓被她拽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跟着迈步,钢铁义肢稳稳地支撑着身体,跟着女孩的脚步往前挪动。他低头看着女孩小巧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金属手掌,又抬头望向门外陌生的走廊,心里满是茫然,却莫名生不出挣脱的念头。
墨拓被小女孩拽着走出医院大门,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呆立当场,连呼吸都忘了节奏。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直冲云霄的钢铁大楼,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外墙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高得仿佛要刺破天际——他这辈子见过最高的建筑不过是官府的城楼,可眼前这些庞然大物,竟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梦幻存在。大楼之间架着无数座透明天桥,行人在上面穿梭,如同空中走廊,打破了他对“房子”的所有认知。
街道上车水马龙,却不见尘土飞扬,来来往往的人多得让他眼花缭乱。男人们个个身强体壮,穿着整洁笔挺的衣物,步履稳健,从他身边经过时,只带起一阵清爽的风,没有半分旧社会的佝偻与麻木;女人们皮肤白皙如玉似雪,身着华丽却不失雅致的服饰,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那份精致与富足,是他以前见都没见过的模样;孩子们在街边的空地上快乐地奔跑嬉戏,手里攥着吃了一半的棒棒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那甜腻的香气飘过来,他连名字都叫不出,只觉得陌生又新奇。
没有腐臭的气息,没有残破的尸体,没有饥饿的哀嚎,只有整洁的街道、挺拔的高楼、鲜活的人群,还有空气中隐约浮动的甜香。墨拓怔怔地站在原地,钢铁手掌不自觉地握紧,又缓缓松开。先前在牢房里的折磨、脓水与蛆虫的啃噬、人血馒头的腥气,那些刻入骨髓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涤荡干净。
他像一个误入天堂的地狱游魂,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眼眶不自觉地发热。这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另一个世界——从暗无天日的炼狱,一步踏入这般光明鲜活的天地,所有的苦难都像是上辈子的尘埃,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只剩下满心的震撼与恍惚。
女孩拉着墨拓的钢铁手掌,脚步轻快地往前走着,嘴里叽叽喳喳地介绍着沿途的景象。远处的高楼上,一块巨大的屏幕亮得晃眼,一行行醒目的广告语在上面缓缓划过:“欢迎您来到大临安,大临安欢迎您!我们这里有着最先进的科技、最富足的生活、最自由的天地……” 那些陌生的词汇,搭配着屏幕上流动的画面,让墨拓看得愈发茫然,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他们沿着整洁的街道往前走,路过一家装潢精致的商店时,墨拓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死死黏在柜台里,那里摆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和刚才孩子们手里拿的一模一样,圆润的糖球裹着亮晶晶的糖纸,仿佛藏着全世界的甜。
糖啊……在以前的日子里,那是只有地主老爷家的孩子才配吃的稀罕物,他连闻都难得闻到一次。此刻亲眼见到这么多,那从未尝过的甜意,仿佛顺着空气钻进了鼻腔,勾得他心头发痒,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女孩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秒懂,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墨拓走进商店,踮着脚尖对店员说了句什么,很快就捧着一大盒棒棒糖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墨拓怀里。
冰凉的金属盒子贴着胸口,墨拓猛地回过神,慌忙想把盒子推回去,脸上满是局促:“我,我不能收你的……我,我没钱……” 他这辈子,从未平白无故得过别人的东西,更何况是这么多“金贵”的糖。
“放心吧,不要钱呀!” 女孩摆了摆手,语气轻快得像唱歌,“这次我请你吃!” 她说着,从盒子里抽出两个棒棒糖,熟练地撕开彩色糖纸,把其中一个递到墨拓嘴边,另一个则飞快地塞进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了起来,眼睛里满是满足。
墨拓望着递到眼前的棒棒糖,糖球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微微低下头,让那抹甜腻触碰到舌尖——从未有过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绵密、醇厚,带着沁人的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他僵在原地,眼眶莫名一热,那些深埋的痛苦,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甜,悄悄融化了一角。
墨拓紧紧抱着怀里的糖盒,亦步亦趋跟在女孩身后,走进了一栋比之前所见更显气派的大楼。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里面的男男女女都穿着笔挺的西装革履,身姿挺拔,步履匆匆,空气中混合着数十种香水的味道,浓郁又复杂,争先恐后地钻进墨拓的肺里,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稳脚跟。
女孩熟门熟路地拉着他来到电梯口,按下按钮。很快,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两人走了进去。女孩抬手按了一下标着“负41”的按钮,墨拓还没看清电梯里的陈设,便听到“轰隆”一声闷响,电梯骤然急速下坠!
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瞬间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光滑的电梯地板上,怀里的糖盒也差点脱手。女孩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伸手将他拉了起来,打趣道:“站稳啦,电梯很快的~”
墨拓刚稳住身形,电梯门中途打开,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夹,看得出来沉甸甸的。墨拓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心,悄悄凑过去瞥了一眼——文件夹封面上印的竟是汉语。
他虽不算聪明,也没多少学识,但早年在码头扛活时,常要帮工头清点货物、认记标签,倒也识得一些常用字。目光扫过,一行醒目的红头文字撞进眼底:《魏安国——可多共同防御圈可能性》。
那男人察觉到他的注视,抬眼冷冷看了墨拓一眼,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文件抱紧了些,用手臂挡住了封面,神色带着几分警惕。
墨拓心里一紧,连忙悄悄挪开视线,假装看向电梯壁上的按钮,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他隐隐觉得,这份文件绝非普通之物。
没等他多想,电梯再次“叮”地一声停下,负41层到了。女孩立刻拉着他的手,快步走出了电梯,留下那个抱文件的男人在身后,电梯门缓缓合上。
女孩牵着墨拓的手,脚步不停歇地穿过一道又一道巍峨的大门。每扇门都足有三米厚,门板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指尖触及处冰凉坚硬,既不像铁也不似石,沉甸甸的厚重感里藏着说不清的古老与威严。
墨拓的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小脑袋左顾右盼,好奇得停不下来。通道两侧人声鼎沸,往来的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物——有的衣料流光溢彩,绣着繁复的暗纹;有的剪裁利落,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还有的缀着奇异的配饰,随动作轻响。不同的语言交织在空气中,语调或轻快或沉稳,却都透着一股从容底气。这些人的精神气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脊背笔直,眼神清亮,那份由内而外的舒展与体面,和港口那些佝偻着背、满身风霜的苦大力截然不同。
但墨拓很快发现了一个共同点:无论男女老少、衣着如何,每个人的胸口都佩戴着一枚血红色的十字勋章。勋章不大,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红,像凝固的火焰,又似跳动的心脏,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成了这片陌生天地里唯一统一的标识。
墨拓在女孩的指引下走进房间,刚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对方便轻带房门退了出去。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雪松香气,没等他多打量房间里简约的灰色调陈设,房门就被再次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走了进来。
是张东方面孔,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惹眼的是那身夸张到近乎充满压迫感的肌肉——深色的紧身速干衣被撑得线条凌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宽肩窄腰的比例透着悍然的力量感。他手里抱着一捧整理得整齐的文件,步伐沉稳,进门时嘴角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出乎意料,他开口并非法语、俄语或是其他常见的国际通用语,而是一口流利地道的汉语方言,字正腔圆,带着几分南方口音的温润:“你好,墨拓先生,我叫宁泽义,往后由我负责你的相关事宜。”
说话间,他走到墨拓面前,递过来一面掌心大小的银边小镜。镜面映出的轮廓清晰,墨拓看着镜中那张褪去了几分憔悴、气色明显鲜活许多的脸,听见宁泽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真切的赞许:“你比刚到我们这儿的时候,看着年轻多了。”
墨拓盯着小镜里的自己看了两秒,睫毛轻轻颤了颤——镜中人的脸色褪去了之前的蜡黄,眼尾的倦意也淡了些,确实比刚被带过来时精神太多。
他抬手接过镜子,指尖碰到冰凉的银边,动作有些生涩。对着宁泽义,他张了张嘴,半天只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却清晰:“谢谢。”
说完,他飞快低下头,对着宁泽义郑重地点了三下头,脖颈的弧度带着几分拘谨。那捧文件就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墨拓瞥见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却没敢多瞧,只把镜子小心翼翼地攥在掌心,指节微微泛白。
宁泽义似乎早料到他话少,没多寒暄,翻开最上面的一份文件,声音温和了些:“后续的安排都在这上面,我慢慢跟你说,你听着就行,不用急着回应。”
墨拓闻言,又用力点了点头,依旧没多余的话,只是抬眼看向宁泽义,眼神里带着几分顺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那张纸被轻轻放在茶几中央,油墨印的字迹黑得扎眼。墨拓盯着纸面,只勉强认出“损失”“船”“牺牲”几个零散的字,眉头不自觉拧起,粗糙的指尖迟疑地按在“货船”与“牺牲者42名”之间的空白处。
没等他张了张嘴、想吐出模糊的疑问,耳边的耳机突然响起机械的女声,一字一句读着他指尖所及的内容:“重大损失,货船(大洋王朝伪装)一艘。牺牲者42名,船长一名,军医三名……”
“军医”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针,猛地扎进墨拓的脑海。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攥着小镜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指节捏得发白。记忆瞬间被拉回那片火海滔天的海面——货舱的铁皮被炮弹轰得粉碎,浓烟呛得人窒息,女军医扑过来将他按在身下的温度还在,下一秒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温热的血溅满他的脸,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完整的模样,再睁眼,只剩血肉模糊的残骸。
钻心的疼痛仿佛又从四肢传来,他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却只摸到义肢冰冷的触感,左脚空荡荡的失重感也骤然清晰。墨拓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最终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对着宁泽义,用力、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眼底却蓄满了猩红的水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