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草莓蛋糕的投降

摄影系的暗房工作室里，弥漫着显影液特有的刺鼻气味。

几盏微弱的安全灯映照着墙上悬挂着的湿漉漉的照片，像一个个凝固的幽魂。

南宴琛独自一人坐在工作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冲洗夹子上的胶片，眼神却空洞地落在对面墙上自己刚放大的几张样片上——无一例外，全是林姩婷。

晨光中的她支着画架，发丝被微风拂起；树荫下的她垂眸看手机，长睫投下温柔的阴影；图书馆窗边的她专注阅读，侧脸线条美好得如同雕塑……

他像个虔诚的信徒，用镜头捕捉着神祇的每一寸光辉，却又像个可悲的偷窥者，只敢在无人知晓的暗房里，一遍遍洗印、凝视、再锁进抽屉深处。

距离那场天崩地裂的“告白”（或者说，是未完成的宣判）已经过去十天。

整整十天，他的世界被拉黑的提示音和冰冷的红色感叹号填满。

电话、微信、QQ、邮箱……甚至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小众音乐平台的互关，都被他狠心切断。

他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用最决绝的方式隔绝了所有来自她的信息，试图用这种幼稚的“消失”来惩罚她，或者说，惩罚那个轻易就被一句话击溃的自己。

“我差劲到连被你‘喜欢的人’都比不上吗？”这个念头像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论坛上那些关于“林姩婷无人能配”的言论，此刻更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盐，撒在他鲜血淋漓的自尊上。

他气她，更气自己。

气她为什么要在那种时候说出那样的话，气自己为什么连听完的勇气都没有，像个懦夫一样落荒而逃。

他甚至不敢深究，她口中那个“喜欢的人”究竟是谁？是那个讨论画稿的学长？还是论坛里被高票提名的那位才华横溢的女博士？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南宴琛沉溺的思绪。

是同班的李然，一个性格爽朗的女生。

“南宴琛，还在忙呢？”李然探头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方形盒子。

盒子是原木色的，系着墨绿色的丝绒缎带，上面还插着一支新鲜的、沾着水珠的粉白色小玫瑰。

一股清甜诱人的气息，隐隐透过包装散发出来。

南宴琛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移开目光：“嗯。有事？”

李然晃了晃手里的盒子，一脸促狭的笑意：“喏，你的‘外卖’。美院那位冰山女神托我务必亲手交给南大摄影师，说是‘新品第一块，给某只气鼓鼓的松鼠尝尝鲜’。”

她把盒子放在工作台空着的一角，又补充道：“林学姐还让我带句话：‘再生气，新品就要被抢光了。’”

“松鼠？”南宴琛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林姩婷！她居然在别人面前叫他松鼠？！他气得差点跳起来，白皙的脸颊瞬间涨红，像熟透的番茄。

“谁、谁是松鼠！拿走！我不要！”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安静的暗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然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好笑：“哎哟，火气这么大？人家林学姐特意定的‘春日莓语’，市中心那家超难订的网红蛋糕店，据说排队排疯了，就为了这季节限定的新鲜草莓。你真不要？不要我可拿走了啊，正好馋死隔壁那几个。”她作势要去拿盒子。

“放下！”南宴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喊出声，喊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更红了，眼神闪烁着不敢看李然揶揄的表情。

李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盒子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行啦行啦，口是心非的小松鼠。东西我送到了，任务完成。好好享用你的‘投降蛋糕’吧！”

她挥挥手，哼着歌走了，留下南宴琛对着那个散发着甜美诱惑的盒子，独自凌乱。

暗房里只剩下安全灯微弱的光和显影液的味道，以及……那越来越无法忽视的、甜蜜的草莓香气。

南宴琛瞪着那个盒子，仿佛它是什么洪水猛兽。

林姩婷！她到底什么意思？一边说着有喜欢的人了，一边又给他送蛋糕？还托人带那样的话！是在嘲笑他吗？看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生气很好玩？他越想越气，一把抓过盒子就要往旁边的垃圾桶扔。

动作进行到一半，又猛地顿住。

那缎带上的小玫瑰，娇嫩欲滴，像极了她偶尔逗他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

还有那墨绿色的丝绒，他记得她说过，他穿墨绿色的毛衣很好看，衬得皮肤更白。

盒子侧面印着蛋糕店的烫金Logo——确实是那家以用料奢侈和难预定闻名的店。

她说……新品第一块？

鬼使神差地，他收回了手，把盒子重重地放回桌上。

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跟自己较劲似的，不去碰它，只是死死地盯着。

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盒盖边缘微微露出的一角白色硬卡纸——是夹在缎带下的字条。

他咬着下唇，天人交战。

看？不看？看了岂不是显得他很在意？不看……又像有只小猫爪在心里挠。

最终，那该死的好奇心（或者说，是对她字迹的任何一点痕迹的渴望）战胜了别扭。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折叠的硬卡纸抽了出来。

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用的是她画素描常用的炭笔，带着点随性的笔锋：

【To 某只气成河豚的小松鼠：

听说这家店的季节限定‘春日莓语’今天出炉，想着某只小馋猫小时候为了抢第一块草莓蛋糕，差点跟隔壁班小胖打起来的光辉事迹，就顺手订了。

新品第一块，没给别人。

PS：生气归生气，别饿瘦了。

鼓着腮帮子像松鼠的样子虽然可爱，但抱着硌手。

—— 等你消气的林姩婷】

字条很短，没有道歉，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提那天那句未完的话。

只有调侃，只有回忆，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新品第一块，没给别人”，和一个带着点无奈的“等你消气”。

“谁为了蛋糕打架了！”南宴琛下意识地反驳出声，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段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小学二年级，学校组织春游，午餐时每人发了一块小蛋糕。

他的是草莓的，邻座小胖眼馋，想用他的巧克力味换。

他死活不肯，死死护着自己的草莓蛋糕，急得眼泪汪汪。

是林姩婷走过来，把自己的那份草莓蛋糕塞给他，然后板着小脸对小胖说：“他的蛋糕，我保护。”

她那时候明明比自己还矮一点点，气势却像个女王。

他捧着两块草莓蛋糕，破涕为笑，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她竟然还记得……连这么小、这么糗的事情都记得这么清楚。

那句“新品第一块，没给别人”，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他冰封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酸涩、委屈、被记得的隐秘欢喜，还有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软化，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他捏着字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目光再次落回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木盒上。

草莓的香气仿佛带着钩子，将他刻意筑起的冷漠高墙撬开了一道缝隙。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南宴琛这才想起，因为赌气，他午饭只胡乱塞了个面包。

饥饿感像突然苏醒的怪兽，配合着那无孔不入的甜香，疯狂叫嚣。

理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不能吃！吃了就代表你认输了！代表你被她一块蛋糕就收买了！代表你……原谅她了？

可是“新品第一块，没给别人”，她特意托人送来的，还是他最爱的草莓。

挣扎了足足五分钟，南宴琛终于自暴自弃般地低吼一声，一把扯开了那根碍事的墨绿色丝绒缎带，粗暴地掀开了盒盖。

“啪嗒”一声轻响，盒盖被掀开。

瞬间，仿佛有一束柔和的光从盒子里倾泻而出。

蛋糕的庐山真面目展露无遗。

造型并不算极尽奢华，却精致得令人屏息。

雪白细腻的动物奶油如同初雪般覆盖，点缀着饱满、鲜红欲滴、仿佛还带着清晨露珠的新鲜草莓。

草莓被精心地切半或整颗摆放，红与白的撞色纯净又诱人。

蛋糕侧面镶嵌着切成薄片、宛如花瓣的草莓片，一层层堆叠出浪漫的层次。

在蛋糕的顶端，几颗完整的、硕大的草莓簇拥着一小丛翠绿的薄荷叶，旁边还用巧克力酱勾勒出几道随性的、充满艺术感的线条。

最引人注目的，是蛋糕中心的位置。

那里没有繁复的裱花，只有用奶油挤出的两个小小的、圆滚滚的卡通松鼠轮廓。

一只松鼠抱着一个几乎和它身体一样大的草莓，另一只松鼠则气鼓鼓地背对着，腮帮子画得圆圆的，惟妙惟肖。

旁边还用草莓酱写着两个歪歪扭扭、充满童趣的字：“投降”。

“噗——”

一声突兀的笑声在寂静的暗房里响起。

南宴琛自己都愣住了。

他居然……笑了？

他看着那两只蠢萌的松鼠，尤其是那只气鼓鼓的，简直像照镜子一样。

林姩婷……她怎么能……这么可恶又……这么精准地戳中他的点？连投降都画得这么幼稚！他明明还在生气！非常生气！

可是，嘴角那点不听话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一股暖流，带着草莓的甜香，蛮横地冲开了他心口堆积的冰碴，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幼稚！无聊！”他低声骂着，语气却软得一塌糊涂，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娇嗔。

饥饿感和对甜食的渴望终于彻底占据了上风。

什么冷战，什么拉黑，什么“喜欢的人”……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蛋糕暂时挤到了角落。

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拿起旁边附赠的银色小勺，目光在那两只松鼠上逡巡了一下，最终带着点“泄愤”般的情绪，一勺子狠狠挖向那只“气鼓鼓松鼠”的圆腮帮子！

冰凉细腻的奶油裹挟着绵软湿润的蛋糕胚，以及一整块饱满多汁的草莓果肉，瞬间在口中融化。

“唔……”

南宴琛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终于尝到美味小鱼干的猫咪。

那甜度恰到好处，清爽不腻，草莓的酸甜完美地中和了奶油的浓郁，新鲜果肉在齿间迸发出丰沛的汁水，带来极致的味蕾享受。

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奶油里似乎还拌入了一些手工熬制的草莓果酱颗粒，增加了口感的层次和更浓郁的草莓风味。

这熟悉又奢侈的味道，确实是他记忆深处最喜欢的、也是小时候最渴望而不可及的那一款。

一勺，两勺……那只“气鼓鼓松鼠”很快被挖掉了半边腮帮子，露出里面同样浸着草莓酱的蛋糕胚。

南宴琛吃得很快，仿佛要将这些天积压的委屈、愤怒和饥饿都一起吞下去。

动作虽然带着点孩子气的凶狠，但眉宇间笼罩了多日的阴霾，却在这甜蜜的攻势下，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专注地“消灭”蛋糕时，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刚才被他丢在一旁的字条。

那句“鼓着腮帮子像松鼠的样子虽然可爱，但抱着硌手”再次跳入眼帘。

抱着……硌手？

南宴琛咀嚼的动作猛地一滞，脸颊“腾”地一下再次烧了起来，比刚才更甚。

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她她她……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谁要她抱了！谁硌手了！他现在明明吃得很好！一点都不硌！

然而，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小时候摔倒了被她抱起来安慰；初中被高年级吓唬时躲在她身后紧紧抱着她的腰；高中运动会跑完八百米累得直接靠在她肩膀上，还有还有那次《睡美人》彩排后台，他因为借位吻伤心，她无奈又温柔地抱了抱他，轻声哄着……

她的怀抱总是温暖又安心，带着淡淡的、像雨后青草一样的清新气息。

“林姩婷！你、你流氓！”他对着空气羞愤地低吼一声，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些让他心跳加速的画面。

但耳朵尖的红晕却彻底出卖了他。

他气呼呼地又挖了一大勺蛋糕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仿佛在嚼某个人的“坏心眼”。

可那鼓起的腮帮子，在昏暗的安全灯下，却和蛋糕上那只剩下的、抱着大草莓的“傻乐松鼠”莫名重合，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成功哄到的娇憨。

暗房里，显影液的味道似乎都被这浓郁的草莓甜香覆盖了。

墙上的照片里，林姩婷的笑容仿佛也变得更加生动温柔。

南宴琛低头看着被自己挖得有些“惨不忍睹”的蛋糕，尤其是那只只剩半边脸的“气鼓鼓松鼠”，嘴角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向上翘起，露出了一个带着奶油渍的、真心的、有点傻气的笑容。

他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想拍下这个蛋糕的“惨状”发给她，手指点开通讯录才想起——她还在黑名单里躺着呢。

动作顿住，嘴角的笑容也僵了一下。

但这一次，那点小小的懊恼和失落，似乎被口中残留的甜蜜冲淡了许多。

哼！一块蛋糕就想让他原谅？没门！……至少，得再加一块……不，两块！而且，她必须解释清楚那句话！

南宴琛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又挖了一大勺蛋糕送进嘴里，这一次，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带着点细细品味的意味。

冰冷的暗房，似乎也被这块名为“春日莓语”的蛋糕，悄悄染上了一抹温暖而甜腻的春色。

名为“冷战”的坚冰，在草莓的酸甜攻势下，悄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投降的，或许不仅仅是那只蛋糕上的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