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昏迷前的光

第二十八章:昏迷前的光

雨丝像被扯断的银线,斜斜地织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把整座城市浸得透湿。林砚之抱着怀里的文件袋,脚步匆匆地踩过水洼,溅起的泥水在裤脚洇出深色的痕迹。她抬头望了眼街角那栋老式居民楼,墙皮剥落的墙面上,“永安里”三个褪色的红漆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枚被岁月磨旧的印章。

“吱呀——”推开单元门时,生锈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煤烟味。林砚之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数着台阶往上走,每一步都能听见鞋底与水泥地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反复回响。

三楼左转,她停在一扇掉了漆的木门前,抬手敲了敲。指节叩击木门的声音闷沉沉的,像是敲在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上。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张奶奶,是我,林砚之。”她提高了些音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肩膀上,带来一阵凉意。

门“咔哒”一声被拉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张奶奶眯着眼睛看了她几秒,浑浊的眼球里渐渐透出些光亮:“是小林啊,快进来快进来,这雨下得可真够大的。”

林砚之侧身进门,把湿漉漉的雨伞靠在门边的墙角,带进屋的湿气让原本就闷热的房间更显憋闷。屋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朝南的窗户,雨帘把天光滤成了一片模糊的灰白,落在积了薄尘的家具上,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

“您身体怎么样?”林砚之把文件袋放在茶几上,看着张奶奶慢慢挪回藤椅上坐下。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对襟衫,手里攥着个毛线团,竹制的针织棒上还挂着半截没织完的毛衣。

“老样子呗,”张奶奶叹了口气,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揉了揉膝盖,“这腿啊,一到阴雨天就跟生了锈似的,动弹不得。倒是你,这么大的雨跑过来,有急事?”

林砚之点点头,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叠照片和几张纸,递到老人面前:“您看看这些,是不是您说的那批人?”

照片有些泛黄,上面是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站在一栋正在建设的厂房前。张奶奶接过照片,手指微微颤抖着拂过上面的人影,忽然停在一个站在后排、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脸上。

“是他……是阿明啊……”老人的声音哽咽了,眼眶慢慢红了,“这孩子,当年才二十出头,就跟着队伍去修水库了,走之前还说回来给我带块水库边的石头呢……”

林砚之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张奶奶口中的“阿明”是她的小儿子,五十多年前在修建城郊的红旗水库时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年张奶奶一直没放弃寻找,直到上周在社区的老兵座谈会上,偶然听说林砚之在做地方史志整理,才托人联系了她。

“您再看看这个,”林砚之又递过一张泛黄的工作证,上面的照片已经模糊不清,但姓名栏里“陈明”两个字还能辨认,“这是我们在整理水库纪念馆旧档案时发现的,登记信息里写着他是1969年7月失踪的,当时负责爆破组的安全检查。”

张奶奶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把工作证紧紧贴在胸口,浑浊的眼泪终于顺着皱纹滑落:“是他……肯定是他……阿明的小名就叫明明……”她忽然抓住林砚之的手,力道大得不像一个老人,“小林同志,你告诉我,他……他是不是不在了?”

林砚之的心沉了一下。档案里明确记载,当年爆破作业时发生意外,陈明为了提醒正在危险区域的工友,自己没能及时撤离,被埋在了坍塌的土石下。因为现场损毁严重,始终没能找到遗体。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对盼了儿子五十多年的老人说。

“张奶奶,”她斟酌着词句,声音放得很轻,“当年的情况很复杂,很多资料都不全。但我们找到一份当时的幸存者回忆,说陈明确实是为了救人才出的事,大家都很敬佩他。”

张奶奶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老人压抑的啜泣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神却平静了许多:“我知道了……其实我早就该知道了,这么多年都没消息,怎么可能还活着呢……”她把工作证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又拿起那张合影,用袖口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能知道他是为了救人走的,不是当了逃兵,我就放心了……”

林砚之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她起身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您别太难过,陈明同志是英雄,我们会把他的事迹写进史志里,让更多人记得他。”

张奶奶接过水杯,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说:“对了,我这儿还有样东西,你或许用得上。”她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墙角的旧木箱前,弯腰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盒子。

“这是阿明走之前留在家的,”张奶奶把盒子递给林砚之,“当时他说里面是他画的水库设计草图,让我好好收着。后来我总觉得他会回来拿,就一直没动过。”

林砚之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一叠画满了线条的草稿纸,纸张已经脆化,边缘微微卷曲。她小心地抽出一张,上面用铅笔勾勒着水库大坝的轮廓,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标注,字迹清秀有力。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画着一个小小的简笔画:一个老人坐在藤椅上,旁边放着一块椭圆形的石头。

“您看,”林砚之指着那幅小画,“他一直惦记着要给您带石头呢。”

张奶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这孩子……心眼实……”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透过窗户照在草稿纸上,那些铅笔线条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林砚之收起文件和草图,准备起身告辞,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

“小林同志,你怎么了?”张奶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急忙问道。

“没事……可能是有点低血糖……”林砚之扶着茶几站稳,想笑一笑让老人放心,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迅速流失。她记得早上出门时太匆忙,没来得及吃早饭,加上淋了雨,大概是累着了。

“快坐下歇歇,我给你找块糖。”张奶奶连忙起身,却因为动作太急,不小心碰倒了桌边的热水瓶。“哐当”一声脆响,热水瓶摔在地上,滚烫的水溅了出来,有几滴落在了林砚之的手背上。

“嘶——”她下意识地缩手,头却更晕了。眼前的光线忽然变得很亮,不是窗外透进来的天光,而是一种柔和又温暖的光,像夕阳落在湖面的样子。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很熟悉,又很遥远。

“小林?小林你怎么了?”张奶奶的声音带着惊慌,她想扶住林砚之,却发现年轻人已经慢慢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林砚之最后看到的,是张奶奶那张焦急的脸,和她身后那片越来越亮的光。那光里,仿佛有无数模糊的人影在移动,像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些在水库工地上忙碌的身影。她忽然觉得很安心,好像所有的疲惫和难过都被这光轻轻托住了。

“阿明……”她好像听见张奶奶在喊,又好像是自己在说。然后,世界就陷入了一片温柔的黑暗里。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一缕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永安里斑驳的墙面上,给那三个褪色的红漆字,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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