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巨浪的抉择
第二十六章 巨浪的抉择
暴雨如注,砸在“破浪号”的甲板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根鞭子在抽打这头钢铁巨兽。船长室里,林深把额头抵在布满水汽的舷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墨色的海面上翻涌着狰狞的浪涛,最远处那道灰黑色的巨墙正在缓慢升高,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缓缓撑起身躯——那是气象雷达预警了整整三天的第二十六号强热带气旋引发的主浪,浪高预测已突破十八米。
“船长,主机舱压力异常,三号水泵故障,备用泵正在启动。”通讯器里传来轮机长老张嘶哑的声音,背景里混杂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林深直起身,扯了扯被汗水浸透的衬衫领口。他身后的航海图上,红色的气旋符号像个张开獠牙的漩涡,而“破浪号”的航线被一道歪歪扭扭的蓝色线条标记着,正卡在气旋外围的危险区域。“让老李带人去盯着,必须保住备用泵。”他对着麦克风沉声说,“告诉弟兄们,撑过这三小时,我们就能切入安全航道。”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老张带着喘的回应:“明白。对了,瞭望塔刚才说,西南方向好像有艘渔船……信号很弱,像是在呼救。”
林深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快步走到雷达显示屏前,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果然在左下方的角落看到一个微弱的绿色光点,正随着浪涛剧烈晃动,距离他们不到五海里。“是‘渔歌子’号?”他皱起眉,那个光点的位置和当地渔民合作社登记的这艘小型渔船的作业区域吻合。
“看着像。”老张的声音带着犹豫,“但现在过去救人,我们就得往气旋中心再靠两海里。气象说那里的浪高可能超过二十米,船板受不住的。”
林深没说话,目光扫过船长室墙上的合影。照片里二十多个人穿着救生衣站在甲板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晒黑的笑容,那是去年“破浪号”完成南海科考任务时拍的。他记得轮机长老张的儿子下个月就要高考,记得瞭望员小王刚跟未婚妻订了婚,记得厨师陈叔总说要带大家尝尝他新腌的咸鱼……
“船长!”瞭望员小王的声音突然炸响在通讯器里,带着哭腔,“‘渔歌子’号翻了!我看到它的桅杆沉下去了!”
林深的拳头狠狠砸在控制台边缘,金属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老张,主机最大动力能维持多久?”
“最多四十分钟!超过这个时间,涡轮叶片可能会过热变形!”老张的声音里带着急吼吼的辩解,“船长,我们这是科学考察船,不是救援艇!舱里还有刚从海底取样的沉积物样本,一旦船身剧烈倾斜——”
“样本可以再取,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林深打断他,伸手抓起挂在墙上的救生衣,“通知各舱室,准备接受救援人员。让老李把备用发电机启动,确保通讯和照明。告诉所有人,系好安全带,我们要转向西南。”
通讯器里传来短暂的 silence,然后是老张咬牙的声音:“收到。”
船身猛地一个倾斜,林深踉跄着扶住桌沿,桌上的咖啡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在地板上蜿蜒流淌。他扶着门框走出船长室,走廊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传来此起彼伏的碰撞声和呼叫声。
“船长!”二副赵晴抱着一个急救箱跑过来,她的额角磕出了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医疗舱已经准备好,能容纳最多六个伤员。但船身现在倾斜度超过十五度,再往浪区走,可能会有危险。”
“我知道。”林深点头,看着她额角的伤口,“你先去处理一下自己的伤。”
赵晴摇摇头,把急救箱往旁边的柜子上一放:“没事。刚才收到‘渔歌子’号最后的求救信号,说船上有五个人,其中有个孩子。”
林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的女儿,今年刚上小学,每次出海前都会抱着他的腿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通往甲板的铁门。
狂风裹挟着雨水迎面砸来,像是无数根冰针扎在脸上。甲板上,几个船员正用钢缆固定着被浪头冲得摇晃的设备,每个人都弯着腰,在狂风里像一株株被压弯的芦苇。瞭望塔上的探照灯在黑暗中扫来扫去,终于在一道巨浪的间隙里,照亮了漂浮在海面上的橙色救生筏。
“看到了!在左前方三百米!”小王的喊声顺着风传下来。
林深抓起对讲机:“放下救生艇!注意浪涌!”
“不行啊船长!”负责救生设备的老周在下面大喊,“现在放救生艇就是送死!浪太大,刚放下去就会被掀翻!”
林深的目光落在船舷边的吊臂上。那是用来吊装科研设备的重型吊臂,承重可达五吨。“把吊臂挪过来,挂上救生篮!”他喊道,“老周,你带人操作吊臂,我去救生篮里!”
“船长你疯了!”赵晴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在发抖,“吊臂在这种风浪里根本稳不住,你会被甩出去的!”
“那你去?”林深看着她,眼神平静,“还是让老周去?他儿子下个月结婚,你打算让他未婚妻守寡?”
赵晴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可是——”
“没有可是。”林深扯开她的手,抓起一个头盔扣在头上,“操作吊臂的人必须清楚救援点的位置,我在篮子里能看得最清楚。告诉老张,主机再撑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就好。”
他转身走向吊臂操作台,老周正红着眼眶等着他:“船长,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操作吊臂,”林深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我放下去,再拉上来,就这么简单。”
救生篮被缓缓放下,林深蹲在里面,紧紧抓住两侧的护栏。狂风让篮子在空中剧烈摇摆,像是钟摆一样来回晃动。他抬起头,看到“破浪号”的甲板在头顶越来越远,像一座在浪涛中沉浮的孤岛。
探照灯的光柱里,他看到那只橙色的救生筏上挤着五个人,其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被一个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一个浪头打来,救生筏被掀得倾斜,有个人差点被甩出去,随即又被其他人拉了回来。
“再放三米!”林深对着头盔里的麦克风大喊。
吊臂咯吱作响,救生篮又下降了一段距离。距离救生筏还有不到十米的时候,一道近十米高的浪墙突然从侧面涌来,像一堵移动的墙,瞬间将救生篮吞没。
林深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洗衣机,天旋地转,嘴里灌满了又咸又苦的海水。他死死抓住护栏,指甲几乎嵌进金属里。不知过了多久,浪头过去,他呛咳着抬起头,看到救生筏就在眼前,离得那么近,他甚至能看清那个女人脸上的泪水。
“把孩子递过来!”他嘶吼着,声音因为呛水而沙哑。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反应过来,用尽力气把怀里的孩子举起来。林深探出身子,在又一个浪头打来之前,死死抱住了那个小小的身体。孩子吓得闭着眼睛大哭,温热的泪水打在他的脖子上。
“拉上去!”他对着麦克风喊。
吊臂开始上升,林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紧紧抓住护栏。他低头看向救生筏,那四个人正仰着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恐惧。
“别担心!我们会救你们上去!”他喊道,尽管他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兑现。主机的时间不多了,而这仅仅是第一个人。
当他抱着孩子回到甲板上,赵晴立刻冲过来接过孩子,用毯子裹住他,抱着往医疗舱跑。林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刚想说话,就听到老张在通讯器里大喊:“船长!主机温度超过警戒值了!再不停机就要爆了!”
他看向海面,救生筏还在浪涛里起伏。那四个身影在黑暗中像几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
“再给我十分钟。”林深说。
“不行!最多三分钟!”老张的声音带着哭腔,“船长,再撑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林深没有说话,他走向救生篮。老周抓住他的胳膊:“船长,别去了。我们已经救了一个,够了……”
林深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老周看不懂的东西。“老周,”他说,“你还记得三年前那次海难吗?我们的船触礁,是路过的渔船救了我们。当时他们的船也快沉了,却还是把救生衣扔给了我们。”
老周愣住了。
“那艘船叫‘渔歌子’。”林深推开他的手,跳进了救生篮,“放我下去。”
这一次,下降的过程更加艰难。船身倾斜得越来越厉害,吊臂的晃动幅度也越来越大。林深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晃出来了。当他再次靠近救生筏时,一个浪头猛地把救生篮推向筏子,他趁机抓住了一个男人的手。
“抓紧!”他喊道。
男人的手冰冷而僵硬,却抓得异常牢固。林深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被拉断了,他咬着牙,对着麦克风喊:“拉!”
上升的过程中,他看到又一个浪头正在形成,比之前任何一个都要高,像一座黑色的山,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破浪号”和救生筏压过来。
“老张!启动应急排水!所有人到船舱待命!”他嘶吼着。
“船长!你快上来!”赵晴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尖叫。
林深看着那道巨浪,突然笑了。他想起女儿的笑脸,想起甲板上那些晒黑的面孔,想起“渔歌子”号当年扔过来的那件橙色救生衣。
“拉他们上去。”他说,然后松开了抓住护栏的手。
在他坠入海水的瞬间,他听到了主机停机的轰鸣声,听到了吊臂上升的咯吱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呼救声和风声。海水冰冷而温暖,像母亲的怀抱。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阳光明媚的海面,“破浪号”平稳地航行着,甲板上的人们在笑着,唱着歌。
巨浪终于落下,吞没了一切。
三天后,气象部门宣布,第二十六号强热带气旋已减弱为热带风暴,影响区域的风浪逐渐平息。
在附近港口的医院里,赵晴坐在病床边,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孩子的烧已经退了,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旁边的病床上,躺着从“渔歌子”号救回来的另外三个人,他们还在昏迷,但医生说已经脱离了危险。
老周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橙色救生衣。那是从海里捞上来的,上面沾着泥沙和血迹。
“找到了。”老周的声音沙哑。
赵晴接过救生衣,指尖抚摸着上面磨损的布料。她想起林深最后在通讯器里说的那句话,那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总是这样。”她低声说,眼泪无声地滑落。
窗外,阳光穿过云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海面上,一艘新的科考船正在缓缓驶出港口,船身上印着“破浪二号”的字样。甲板上,一群穿着救生衣的人正望着远方,眼神坚定。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舷,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抉择的故事。有些选择,从来都不是因为值得,而是因为必须。就像巨浪来临时,总有人会选择逆流而上,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因为身后,有需要守护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