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拾光食肆1
第一章 卤味与未竟的稿纸
作者说:街角的小吃店只在半夜开门,为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准备美食,店主无偿提供食物,只需要顾客的故事来换……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刚敲过最后一响。
梧桐巷深处的路灯忽明忽暗,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得斑驳。巷尾那间挂着“拾光食肆”木牌的小店,终于亮起了暖黄的灯。门帘是洗得发白的蓝布,掀起来时会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像老时光里的一声叹息。
林砚之站在店外,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回神。他把烟蒂摁在墙角的旧铁桶里,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胡茬冒了青,眼底是化不开的乌青,身上那件格子衬衫皱得像被揉过的稿纸。这是他失业的第三个月,也是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对着空白文档发呆的第九十天。
“要进来坐坐吗?”
门帘被掀开,店主苏拾端着一个搪瓷碗站在门口。她穿着素色的棉围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绾着,眉眼间没什么情绪,却让人觉得踏实。碗里是刚卤好的鸭翅,油亮亮的,飘着淡淡的八角香。
林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店里不大,只有四张木桌,桌上摆着粗陶碗和竹筷。墙上钉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字:“食物无偿,故事来换”。
“随便坐。”苏拾把搪瓷碗放在吧台,转身进了后厨,“卤味刚出锅,要尝尝吗?再给你下碗阳春面?”
“……好。”林砚之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的木纹。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像在敲打着什么没说出口的心事。
很快,苏拾端着一碗面和一碟卤味过来。阳春面的汤是奶白色的,撒着葱花和一勺猪油,热气裹着香气漫上来,勾得林砚之的胃一阵空响。他确实很久没好好吃饭了,每天要么是泡面,要么是楼下便利店的饭团。
“先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苏拾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个旧本子,像是在等什么。
林砚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条。面煮得恰到好处,筋道爽滑,汤喝起来鲜得很,带着骨头熬出来的醇厚。他眼眶忽然有点发热——上一次吃到这么暖的面,还是在母亲生前,她也是这样,会在他熬夜写稿时,端来一碗阳春面,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写故事”。
他闷头吃了大半碗面,又啃了一个鸭翅。卤味炖得很透,肉质软烂,咸香里带着一丝回甜。苏拾一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像在等他慢慢平复下来。
“你……真的只要故事,就不要钱?”林砚之放下筷子,声音有点沙哑。
苏拾点了点头,把旧本子推到他面前:“写下来也行,说出来也行。只要是你的故事,就够了。”
林砚之看着那个旧本子,封皮已经磨破了,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一些简单的插画——有吃着面流泪的老人,有笑着分享炒饭的情侣,还有像他一样,眼神疲惫的年轻人。他忽然觉得,在这里说自己的故事,好像也没那么难。
“我以前是个作家。”他开口,声音有点发紧,“准确说,是个写小说的。前几年还算有点名气,出版过两本书,也拿过几个小奖。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能靠写字过一辈子,能写出让读者记住的故事。”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温的,刚好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我第三本书,写了整整两年。主角是个老木匠,守着一家快要倒闭的木工作坊,坚持做传统的榫卯家具。我想写的是坚守,是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老手艺。为了写这本书,我去南方的古镇待了半年,跟着一位老木匠学做木工,看他怎么选料、怎么刨木、怎么拼接那些没有一根钉子的家具。”
林砚之的眼神亮了些,像是想起了那些日子的阳光和木屑的味道。“老木匠告诉我,做木工和做人一样,得踏实,得用心,不能有半点虚的。我那时候特别有干劲,每天除了帮老木匠干活,就是躲在小屋里写稿,常常写到后半夜。我觉得那本书会是我最好的作品,会让更多人看到那些被忽略的美好。”
可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稿子写完,我交给出版社。编辑看了之后,却说现在的读者不喜欢看这种‘慢’的故事,说太沉闷,没有冲突,卖不出去。他们让我改,让我给老木匠加一点狗血的剧情,比如他的徒弟背叛他,比如他年轻时的情人回来找他,总之要‘有看点’。”
林砚之的手指攥紧了,指节泛白。“我不同意。那是老木匠的故事,是我用心写出来的故事,怎么能随便改得面目全非?我和编辑吵了一架,最后出版社把稿子退给了我,说不修改就不出版。”
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挫折,却没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我拿着稿子,找了其他几家出版社,可结果都一样。他们要么说题材太偏,要么说市场不认可。那时候我已经把所有的积蓄都投进了这本书里,去古镇的开销,还有这两年没工作的收入,都靠之前的稿费撑着。稿子卖不出去,我的生活一下子就垮了。”
他开始焦虑,开始失眠,对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以前那些源源不断的灵感,像是突然被抽干了一样。他试着写一些迎合市场的短篇,可写出来的东西连自己都不满意。
“我女朋友,就是在那时候跟我分手的。”林砚之的声音低了下去,“她陪了我五年,从我还是个没人知道的小作者,到我稍微有点名气。她一直很支持我,说相信我能写出好故事。可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抱怨,在颓废,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她跟我谈了很多次,说让我先找份工作,先把生活过好,可我不听,我觉得她不理解我,不支持我的梦想。”
分手那天,女朋友把他的东西收拾好,放在门口。她说:“林砚之,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梦想,我是不相信现在这个放弃自己的你。”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像是把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关在了门外。
“后来,我把自己囚禁在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不再出门,不再开口,甚至连饭也懒得吃。稿子被我随手丢进抽屉,连碰都不敢再碰一下。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底的失败者,连热爱的事情都做不好,连深爱的人都无法挽留。”
林砚之抬手抹了抹眼睛,却还是有眼泪掉了下来。“今天晚上,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出来走走。走到这条巷子里,看到你这家店亮着灯,就……就进来了。”
店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苏拾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张纸巾推到他面前。林砚之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你见笑了,说了这么多没用的事。”
“不是没用的事。”苏拾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每一段经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那个用心写老木匠故事的你,没有错;那个为了梦想坚持的你,也没有错。”
她顿了顿,看着林砚之的眼睛:“或许出版社说的是对的,现在的读者喜欢快节奏的故事,但这并不代表你的故事不好。只是你的故事,还没遇到懂它的人。”
林砚之愣住了,这句话,他很久没有听过了。自从稿子被退之后,所有人都在劝他放弃,劝他现实一点,只有苏拾,说他的故事没有错。
“我……我还能写出好故事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苏拾指了指他面前的空碗:“你刚才吃面的时候,眼里有光。那是想起母亲的光,是被食物温暖的光。你的心里,还有很多想表达的东西,只是暂时被遮住了。”
她把那个旧本子拿过来,翻到一页空白的纸,递给林砚之:“如果你愿意,可以把那个老木匠的故事,先写在这里。不用管有没有人看,不用管能不能出版,就为了你自己,为了那个在古镇里,认真学做木工的自己。”
林砚之看着那页空白的纸,又看了看苏拾温和的眼神。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他拿起笔,指尖虽然还有点颤抖,却还是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老木匠的铺子,在古镇的巷尾,门口挂着一块‘守艺’的木牌……”
窗外的雨还在下,店里的灯却很暖。卤味的香气还在空气中弥漫,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和着雨声,成了这个深夜里,最温柔的旋律。林砚之知道,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而这间深夜的小店,和这位陌生的店主,给了他重新开始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