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
公爵府。
一道瘦小的身影踉跄穿过仆人区,任由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如针般扎在背上。
霍宇浩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周围仆人的窃窃私语化作无形的枷锁,可他咬牙没有回头——柴房那边,有他唯一的牵挂。
越靠近后方柴房,少年的心跳便越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带起的尘土在脚踝边打着旋儿。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道被拉长的叹息。
低矮围墙后,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
霍云儿正坐在小板凳上搓洗衣物,木槌敲打搓衣板的声响规律而单调。
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转头——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的眸子,在看到少年的瞬间骤然瞪大。
暮色里,霍宇浩浑身的血污如墨般刺眼。
深色衣料被血浸透,顺着衣角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霍云儿手中的衣服“噗通”掉进木盆,水花溅湿了她的围裙。
可她全然不觉,跌跌撞撞就朝少年扑来,拖鞋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宇浩!”
这声惊呼带着裂帛般的惊恐。
霍云儿冲到少年面前,颤抖的手悬在他肩头。
想碰又不敢碰,指尖离那片血污只有寸许,却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她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少年全身,眼眶瞬间红透:“这血……是你的吗?”
霍宇浩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
他张了张嘴,才从干涩的喉间挤出一声哽咽的低喃:“妈……”
“妈妈在,别怕……”
霍云儿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再次抬起手,这一次指尖轻轻拂过少年的衣袖,触到那黏腻温热的血污时,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
“让妈妈看看……哪里受伤了?”
她的目光掠过少年的脖颈、手臂,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是不是很疼?”
少年摇摇头,却在母亲泛红的眼眶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柴房的风穿过墙缝,卷起母亲鬓角的白发,那瞬间的苍老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他知道,此刻最该做的,是擦去母亲的眼泪,是告诉她“我没事”。
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小小的肩膀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一时间不知所措的霍云儿只能反复轻拍着霍宇浩的后背,口中不停念叨着“没事就好”。
急得眼眶泛起潮红色,晶莹的泪珠在睫毛上聚成水珠,随着身体的颤抖轻轻晃动。
“妈,我真的没事,你看。”
霍宇浩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动作迅速地拉起左边衣袖。
露出光洁无瑕的小臂,随后又用右手攥住上衣衣摆向上掀起。
脚尖点地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将腰腹间的皮肤尽数展露在母亲眼前。
霍云儿先是目光呆滞地愣在原地。
随即像突然反应过来般猛地扑上前。
双手在少年的胳膊、腰背、腿侧来回翻找,指尖隔着粗糙的衣料反复摩挲。
仿佛要透过布料确认每一寸肌肤的完好。
良久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整个肩膀骤然垮下。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就在霍宇浩准备开口安慰时,霍云儿突然用尽全力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刚才真的快把妈妈吓死了……”
听着耳边传来压抑的哽咽声,霍宇浩只觉得鼻尖一阵发酸。
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起来,轻声安抚道: “妈,我都说了我没事的……”
过了好一会儿,霍云儿才慢慢平复下激动的情绪,她抬手用粗糙的指尖抹掉脸颊的眼泪。
声音依旧带着明显的沙哑,却认真地注视着霍宇浩的眼睛:
“宇浩,现在告诉妈妈,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
霍宇浩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开始讲述今天的经历:
“我刚才在武魂觉醒的时候检测出了先天魂力,心里特别想赶紧回来告诉妈妈。”
“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一个穿着黑袍的怪人,他看到我后二话不说就把我抓了起来。”
“直接穿过侧门冲进了公爵府外面的那片树林里。”
闻言,霍云儿的神色瞬间变得紧绷起来,连呼吸都顿了一下,急忙追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只见霍宇浩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柄白虎匕。
刀刃上还残留着已经凝固的暗红血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低声开口:
“当时我怕得骨头都在打颤,趁那家伙转头的空当,慌乱里攥紧匕首就往上扎。”
霍宇浩喉结滚动着,指尖反复蹭过刀柄上冰凉的虎头纹路。
“就听‘噗’一声闷响,那怪人脖子里的血跟开了闸的水缸似的往外喷,抓着我胳膊的手‘啪嗒’就松了。”
“我刚挣脱跑出去两步,他又在地上乱爬着想抓我,结果刚撑起半个身子就‘咚’地砸在落叶堆里,再也没动弹过。”
“我哪敢回头啊,撒开腿就往柴房跑。”
霍云儿听着儿子带着颤音的叙述,原本掐在掌心的指甲慢慢松开。
却又在下一秒猛地扣住少年手腕——那力道让霍宇浩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你仔细看清楚!”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瞳孔里映着黄昏最后一点天光。
“除了黑袍,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比如……金属的响动?”
“有!”
霍宇浩被母亲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却立刻用力点头。
“他跑的时候黑袍飘起来,我听见甲片碰撞的声音了!”
“后来匕首划破他衣服,我看见里面是那种亮晃晃的白盔甲,肩膀上刻着个虎头。”
“ 跟您给我的这把匕首一模一样,连纹路都分毫不差!”
这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霍云儿心口。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柴房冰凉的木柱上才勉强站稳。
指尖哆嗦着抬到嘴边,挤出的“白虎亲卫”四个字碎成了气音。
原以为是公爵夫人使的阴私手段,可白虎亲卫——那是戴浩从不离身的贴身死士,是连公爵夫人都调不动的力量,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下死手?
暮色正浓,柴房漏风的窗缝钻进冷风,卷起霍云儿鬓角的白发。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个雪夜,戴浩披着带血的白甲推开房门。
肩甲上的虎头浮雕凝着冰晶,当时他说“处理了点私事”。
而她在他靴底发现了不属于府内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迹。
此刻儿子描述的画面与记忆重叠,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突然串联成线。
像淬毒的钢丝勒紧了她的喉咙——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和孩子的存在,甚至在雨浩觉醒先天魂力的这天,派来了最亲信的杀手。
上一次白虎亲卫在公爵府现身时,霍宇浩尚在母亲腹中。
此刻少年描述的盔甲细节,从白甲在暮色中冷硬的反光。
到肩甲虎头纹路如活物般的雕刻走向,都与霍云儿记忆深处那个雪夜所见严丝合缝。
若不是亲身经历生死瞬间,绝不可能将这些早已随岁月尘封的亲卫特征,描述得如此毫厘不差。
“妈,白虎亲卫到底是什么……”
少年仰起的脸庞写满困惑,追问的声线像根细针,轻轻挑破了柴房里凝滞的沉默。
霍云儿抿紧泛白的嘴唇,指尖在少年发顶微微颤抖,那颤抖从指腹蔓延至整条手臂,最终化作一声淹没在风声里的叹息。
“没什么,是妈妈年纪大了记错了……”
她如何能开口,告诉眼前这个刚从死亡边缘逃回来的孩子,那些身着白甲的杀手。
竟是他血缘父亲派来的索命人?
如何让他明白,方才险些掐断他生命的,是本该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人麾下死士?
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抱着一丝执拗的坚信,认定戴浩只是被公爵夫人的谗言蒙蔽。
即便在仆人区受尽鄙夷的白眼。
即便每日洗衣浆衫让双手磨出层层老茧。
她也守着心底的期盼——期盼戴浩揭开真相的那天。
期盼霍宇浩能以公爵之子的身份,拥有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她并非贪恋公爵府的富贵荣华,只是深知外面的世界荆棘密布,远比府内的磋磨更甚。
她以为只要戴浩知晓儿子的存在,至少能让霍宇浩衣食无缺,不必像她一样在底层泥泞中挣扎求生。
可白虎亲卫的出现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刺穿了她用多年期盼编织的幻梦。
戴浩或许从始至终都知晓他们母子的存在。
却默许了公爵夫人的步步紧逼,甚至在霍宇浩觉醒武魂后,因嫌弃其天赋未达预期而下了绝杀令。
柴房外的风呜咽着穿过窗棂,卷起地上干枯的落叶,也卷走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关于亲情的眷恋。
至于是不是公爵夫人派人假扮白虎亲卫,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
但她不敢拿儿子的性命去赌——先不说私自制作白虎亲卫盔甲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单凭公爵夫人平日在戴浩面前的谨小慎微,又怎敢冒触怒他的风险做这种事?
一旦这真是戴浩的本意,等待宇浩的无疑是灭顶之灾。
她可以为了儿子的未来在泥泞里隐忍十年,甚至做好了随时为他挡刀的准备。
但如今对方竟将毒手伸向孩子,这早已触碰了一个母亲的生存底线。
霍云儿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恐惧逐渐凝结成坚定的硬块。
她看向霍宇浩,用冻裂的嘴唇勉强扯出笑容:“宇浩,我们离开公爵府好不好?”
“不等你爸爸了,妈妈带你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重新过日子。”
“妈妈去哪,我就去哪。”
少年清脆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抬手轻握母亲消瘦的手掌。
指腹触到她掌心磨出的老茧,青涩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沉稳,一字一句认真开口:“以后换我保护妈妈,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