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该醒了
白逊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只被困的野兽。冷汗浸透了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白色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脖颈,几缕发丝甚至黏在了苍白的脸颊上。他剧烈地喘息着,金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失焦地盯着前方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属于清晨的微光。
死了…都死了…又死了…
实验室冰冷的灯光…培养舱里无声的躯体…大伯最后那个失望的眼神…
不!不是真的!他明明把他们带回来了!明明已经…
混乱的影像和尖锐的情绪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搅动,如同被投入石块的冰冷深潭。六十年的孤独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绝望感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指尖发麻,胃部痉挛。
“逊哥?做噩梦了?”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含混不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真实的温度和熟悉的语调。
白逊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子。
白刃……
他的弟弟,蓝白相间的小虎兽人,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旁边柔软的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蓝色的毛发睡得蓬松炸开,像一团乱糟糟的棉花糖,脸上还带着枕头压出的红印。那双清澈的金色眼睛里没有死寂,只有被打扰美梦的懵懂和一点点关切。
“逊哥?你怎么了?脸色好白…”白刃彻底清醒过来,担忧地撑起身子,蓝色的尾巴不安地扫动着床单。
真实的触感,真实的声音,真实的呼吸。
白逊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轻轻碰了碰白刃温热的脸颊。
温暖的……柔软的……有弹性的……
不是培养舱里那种冰冷的、模拟出来的触感。
“小…小刃?”白逊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确定。
“是我啊逊哥!”白刃被哥哥的状态吓到了,立刻翻身坐起,伸出爪子抓住白逊冰凉的手,“你做噩梦了吗?好可怕的梦?别怕别怕,我在呢!”他像小时候害怕打雷时白逊安慰他那样,笨拙地拍着白逊的后背,试图传递一点力量。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逊儿?小刃?怎么了?”白辰温柔的声音传来,她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粉蓝白相间的狮尾在门缝处轻轻晃动,接着,她穿着睡袍的身影完全出现,脸上带着关切和尚未散尽的睡意。
“妈!”白刃立刻告状,“逊哥好像做了好可怕的噩梦!吓坏了!”
白辰快步走到床边,温暖的手立刻覆上白逊的额头,又摸了摸他被冷汗浸湿的脸颊和脖子:“天哪,怎么出这么多汗…逊儿?能听见妈妈说话吗?看着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灵魂的魔力,眼神里是纯粹的担忧和心疼。
妈妈…也是真的?不是程序模拟出来的温柔?
白逊的目光艰难地从白刃脸上移开,对上母亲那双盛满关切的、熟悉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实验室AI管家那种完美的、却缺乏灵魂的关切,只有母亲对孩子的、最本能的焦虑。
“我…”白逊刚吐出一个字,卧室门口又出现了更多身影。
白悟皱着眉,金黑相间的毛发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威严:“怎么回事?大早上吵吵嚷嚷?”但他的目光落在白逊苍白的脸上时,那份严厉立刻被凝重取代。
白厄斯顶着乱糟糟的黄白毛发探头进来:“逊儿?做噩梦了?没事没事,叔叔在呢!”他的大嗓门带着天然的活力,驱散着房间里残留的恐惧氛围。
接着是白婧庭,她似乎起得更早,身上还系着一条可爱的粉色围裙,手里拿着一个木勺,探头进来,温柔地问:“逊儿还好吗?需要喝点热牛奶吗?”
最后出现的,是白震。
他依旧穿着深色的睡衣,身形挺拔,站在门口,青蓝色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白逊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身体的每一丝颤抖。他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白逊混乱的表象,直达那令他如此恐惧的核心。
“逊儿?”白辰轻轻捧住白逊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告诉妈妈,梦见什么了?是不是又梦到…那次山洪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山洪?那场差点夺走他生命的意外,此刻在脑中却显得如此遥远和…渺小。与他刚刚经历的、那长达六十年孤独尽头再次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惧相比,山洪的噩梦简直不值一提。
白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描述那个“梦中梦”。克隆?复活?六十年?2187年?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谬!多么像一个疯子的呓语!
他剧烈地摇头,汗水随着动作甩落。他紧紧抓住白刃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又急切地看向白辰,看向门口的父亲、叔叔、婶婶…最后,目光定格在白震那双青蓝色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上。
“我…我分不清…”白逊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痛苦和迷茫,“刚才…太真实了…你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很久很久…然后…我明明把你们带回来了…可你们又…”他语无伦次,逻辑混乱,自己都觉得荒谬至极,可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却真实得让他浑身发冷。
白震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锐利。他大步走进房间,没有理会其他人,直接走到白逊床边。他伸出手,不是安慰,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扣住了白逊的手腕,三根手指精准地按在他的脉搏上。
强劲,但混乱。像受惊的野马在狂奔。
白震的目光又扫过白逊布满冷汗的额头和失焦的金色瞳孔。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他昨天送给白逊的、最新一代的脑神经舒缓仪,外形像一个简约的银色头环。
“你睡前用了?”白震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质问。
白逊愣了一下,混乱的思绪艰难地转动:“…用了。你说新升级了深度放松模式…我就试了…”
白震一把抓过头环,手指在侧面某个隐蔽的接口处快速按了几下,一个小小的全息屏幕弹出,上面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他青蓝色的眼睛飞速扫过那些数据,眉头越锁越紧。
“深度神经耦合模块发生异常共振…”他低声念出屏幕上的诊断报告,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诱导了超深度、高拟真度的嵌套梦境…该死的技术故障!”
白震猛地将头环攥紧,金属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周身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让房间里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
“大哥?”白悟沉声问。
“震儿,怎么回事?”白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和白灵也被惊动了。
“大伯,是那个头环害逊哥做噩梦的吗?”白刃气鼓鼓地问。
白震没有立刻回答,他松开白逊的手腕,转而将宽厚有力的手掌重重按在白逊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手掌带着真实的、沉甸甸的力道和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
“听着,白逊。”白震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白逊混乱的意识里,“你看到的,经历的,都是仪器故障引发的异常梦境。嵌套梦境,一层套一层,所以感觉无比真实。但那是假的!”
他另一只手指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动作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
“你母亲,是真的!”
“你父亲,是真的!”
“白厄斯、白婧庭、白萧,是真的!”
“白刃,是真的!”
“我和你爷爷奶奶,也是真的!”
“我们都在这!活生生的!哪儿也没去!更不存在什么‘带回来’!”
最后,白震的手指向窗外——晨光熹微,花园里玫瑰含露,鸟鸣清脆。
“这个世界,这个家,现在、此刻,就是真的!”
他青蓝色的眼睛紧紧锁住白逊的金色瞳孔,不容他有丝毫逃避:“听明白了吗?给我醒过来!白逊!”
那一声低沉的呵斥,如同惊雷炸响在混沌的脑海。白逊浑身一震,混乱的思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拨开迷雾。肩膀上传来的、属于大伯手掌的沉甸甸的压力和真实的温度,像一根锚,将他疯狂飘荡的意识猛地拉回了现实的堤岸。
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失焦的瞳孔重新凝聚。他缓缓地、一点点地转动视线,看向紧紧抱着他手臂、一脸担忧焦急的白刃;看向母亲眼中噙着的泪水和毫不掩饰的心疼;看向父亲紧锁的眉头下深藏的关切;看向叔叔婶婶脸上真实的焦虑;看向门口爷爷奶奶忧心忡忡的目光…
最后,他再次看向白震。大伯的脸色依旧冷峻,但那双青蓝色的眼睛里,除了惯有的锐利,此刻还燃烧着一种近乎愤怒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一种要将他从虚幻深渊里拽出来的、近乎凶狠的守护。
“大…伯…”白逊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多了一丝清明。
“嗯。”白震应了一声,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也在用这种力量告诉他:我在,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诱人、温暖而甜蜜的香气,霸道地钻入了白逊的鼻腔,瞬间盖过了房间里残留的冷汗气息和恐惧的味道。
是新鲜出炉的蛋糕香气!混合着黄油、鸡蛋、面粉烘烤后最纯粹的焦香,还有…草莓的酸甜?
众人下意识地循着香气望去。
只见白婧庭不知何时离开了门口,此刻又走了回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色小瓷碟,碟子上,一枚小巧可爱的蛋糕正散发着腾腾热气。
那蛋糕烤得金黄蓬松,表面裂开漂亮的纹路,像一朵绽放的花。最诱人的是蛋糕顶上——几颗鲜红欲滴、饱满多汁的草莓被切成两半,整齐地码放着,草莓的切面上还沁出晶莹的汁水。草莓周围,淋着薄薄一层闪着诱人光泽的、半透明的琥珀色糖浆。更绝的是,蛋糕侧面,能清晰地看到一圈圈细腻的、浅粉色的草莓奶油漩涡,像少女的裙摆。
香甜的热气氤氲上升,带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来,逊儿。”白婧庭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她走到床边,无视了房间里的凝重气氛,将小碟子递到白逊面前,“婶婶刚烤好的草莓奶油漩涡小蛋糕,趁热尝尝?甜食最能压惊了。”
那蛋糕离得如此之近。热气扑在白逊脸上,带着黄油和草莓交融的、无比真实的、温暖的甜香。他能看到蛋糕表面细微的气孔,看到糖浆在草莓切面上缓缓流淌的轨迹,看到那粉色奶油漩涡细腻的纹理。
视觉。嗅觉。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如此…充满生活的烟火气。这绝不是冰冷的程序或梦境能模拟出来的细节!
白逊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块小小的蛋糕上。他像是被蛊惑了,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至关重要的确认。他颤抖地伸出手,不是去拿旁边的银叉,而是直接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蛋糕侧面那圈粉色的奶油漩涡。
指尖传来微凉的、细腻顺滑的触感。他收回手指,上面沾了一点诱人的粉色奶油。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白逊慢慢地将那根沾着奶油的手指,送进了嘴里。
舌尖接触到的瞬间——
甜。
草莓天然的酸甜果香瞬间在味蕾上炸开,混合着新鲜奶油的醇厚乳香和一丝丝香草的气息。
然后是蛋糕体的温暖、松软、蓬松,带着黄油烘烤后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焦香。
最后是那层薄薄糖浆的清甜,完美地包裹住所有的味道,形成一种层次分明、却又和谐统一的甜蜜风暴。
这味道…如此熟悉,如此温暖,如此…真实!
白逊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白色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释然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眶。
六十年的孤独深渊…实验室的冰冷灯光…培养舱里无声的躯体…那令人窒息的、再次失去一切的绝望…
假的…都是假的…
只有此刻嘴里的甜,指尖残留的滑腻,眼前家人担忧的目光,肩膀上传来的沉甸甸的压力…这些,才是真的!
“呜…”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白逊死死咬住的牙关。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砸落在柔软的羽绒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像个迷路太久终于归家的孩子,哭得无声,却撕心裂肺。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混乱,所有分不清虚实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这块小小的、温暖的、甜蜜的草莓奶油漩涡蛋糕,彻底击碎,冲刷殆尽。
白刃被哥哥的泪水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紧紧抱住他:“逊哥!逊哥你别哭啊!蛋糕不好吃吗?婶婶!逊哥哭了!”
白辰心疼地将儿子揽入怀中,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哭吧,逊儿,哭出来就好了…噩梦醒了,都过去了…”
白悟和白厄斯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眼中带着心疼和后怕。白山和白灵站在门口,老两口紧握着手,眼中满是怜惜。白萧默默放下了手里的摄像机。
白震依旧按着白逊的肩膀,力道未曾放松。他看着侄子哭得颤抖的背影,看着那滴落在被子上的泪水,又看了看白婧庭手里那块缺了一小块奶油的蛋糕。青蓝色的眼底深处,那冰冷的怒意终于缓缓褪去,化为一种深沉的、无声的叹息。他松开了手,转身,一言不发地拿起那个引发一切的头环,大步离开了房间,背影带着一种要去彻底解决问题的肃杀。
房间里只剩下白逊压抑的哭声和家人温柔的安抚声。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落在那块小小的、散发着温暖甜香的草莓奶油漩涡蛋糕上,糖浆和草莓汁水反射着晶莹的光,像一颗被泪水洗净的、真实无比的心脏。
白婧庭轻轻将蛋糕碟子放在床头柜上,温柔地说:“逊儿,蛋糕在这儿,是热的,也是甜的。你随时想吃,婶婶随时给你做。”
那带着哭腔的呜咽声,在温暖的晨光和甜蜜的香气里,渐渐低了下去。白逊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臂,像抓着唯一的救赎,泪水浸湿了白辰的睡袍,但混乱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清明。
蛋糕是真的。
阳光是真的。
家人的怀抱和泪水,也是真的。
噩梦,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