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
【跟随二紧随其后】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径直走向主位旁边的座位——他刻意避开了象征着绝对权威的主位。动作流畅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脊背挺直如松,姿态无可挑剔。侍者立刻恭敬地上前,为他铺好餐巾,斟上温度恰好的清茶。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冷静自持,仿佛中午那个系着粉围裙、在浓烟中举着焦锅、甚至……落下一滴泪的男人,只是一个集体臆想出来的荒诞幻觉。
“大哥。”
“震哥。”
“大伯。”
众人纷纷开口打招呼,声音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白震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拿起骨瓷茶杯,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托着杯底,送到唇边,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口。袅袅茶汽氤氲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却无法融化那眼底的冰层。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投向转盘上的菜肴,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疆域,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
晚餐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中开始了。
白悟作为家主,努力调动着气氛,讲述着公司最近的趣事。白厄斯配合着弟弟,温和地笑着,偶尔提到他新培育的一种珍稀兰花的特性。白辰和白婧庭低声交谈着插花和近期拍卖会的见闻。小辈们也适时地加入话题。
白震安静地听着,偶尔在话题涉及到他时,会极其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他进餐的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刀叉起落无声,咀嚼缓慢而规律。他夹起一块清蒸东星斑雪白的鱼肉,蘸取少许特制豉油,送入嘴中。整个过程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对美味的赞赏或挑剔。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冷峻、威严、沉默的家族长兄形象。中午的崩溃、困惑、甚至那一滴泪,都被他深深地、严密地封锁在了那身昂贵的西装和冰冷的面具之下,仿佛从未发生。
然而,坐在他斜对面的白逊,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白逊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落在白震面前那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作为开胃前菜的精致煎蛋上。那煎蛋做得极好,蛋白边缘是漂亮的蕾丝花边,中心的蛋黄圆润饱满,呈现出诱人的溏心状态,上面还点缀着几粒晶莹的鲑鱼籽和一小片翠绿的可食用金箔草。
白震的筷子,几次都越过了那碟煎蛋,伸向更远处的蔬菜或汤羹。只有当旁人的话题偶尔出现短暂的冷场时,他那双青蓝色的冰瞳,才会极其短暂地、如同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一般,飞快地扫过那碟金黄的煎蛋。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白逊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制的忌惮?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或者仅仅是……被勾起了某种不愉快的记忆?
那眼神快如闪电,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无波。白震依旧沉默地吃着其他菜肴,仿佛对那碟象征着“完美”的煎蛋视若无睹。
白逊的心,却微微地揪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端起手边的果汁抿了一口,青蓝色的狮瞳深处若有所思。
晚餐接近尾声,精致的甜品被端了上来。是“云顶轩”的招牌——玫瑰凝露慕斯。细腻的淡粉色慕斯做成含苞欲放的玫瑰造型,花瓣边缘薄如蝉翼,上面点缀着可食用的新鲜玫瑰花瓣和晶莹的露珠状糖粒,散发着清雅甜蜜的玫瑰香气。
白婧庭看到这道甜品,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爱。她拿起小银勺,小心地舀了一勺,送入嘴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嗯……还是这里的玫瑰凝露最地道!这花瓣选得也好,香气足,甜而不腻。”
白辰也优雅地品尝着,微笑着点头附和。
白震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面前那碟艺术品般的甜品上。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对“玫瑰”这个词有了一点反应。他拿起甜品勺,动作依旧标准,银质的勺柄反射着冷光。他谨慎地避开了最上方那几片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只切下了旁边一小块淡粉色的慕斯。
勺子缓缓送入口中。
就在这一刻,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低头在桌子底下捣鼓手机的白萧,突然抬起了头。他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伟大工程”,黑白相间的虎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恶作剧成功的狡黠光芒。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桌人都听见,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天真无邪的“好奇”:
“诶,大伯?”白萧眨巴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看起来格外“无辜”的大眼睛,目光“纯真”地投向主位旁边的白震,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常问题,“您中午做的那锅‘焦炭风味抽象派煎蛋’,最后咋处理的啊?扔了吗?还是……打包留作纪念了?我看那造型,挺有后现代艺术感的,没准儿能参展呢!”
“噗——咳咳咳!”
白厄斯正喝着一口汤,闻言直接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
白刃一口果汁差点喷出来,赶紧捂住嘴,肩膀疯狂抖动。
白逊只觉得眼前一黑,手一抖,手里的叉子“叮当”一声掉在了骨瓷盘子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
白辰和白婧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白辰更是倒抽一口冷气,狮瞳惊骇地瞪向自家这个作死的傻儿子。
整个包间,瞬间死寂!
仿佛有一股绝对零度的寒流,以白震为中心,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璀璨的水晶灯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桌上那些精美菜肴散发出的诱人香气,顷刻间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所冻结、驱散。
白震拿着甜品勺的手,骤然停顿在半空中。
勺子尖端,还沾着一点点淡粉色的慕斯残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轴承般,一格一格地转过头。
那双青蓝色的冰瞳,精准地锁定在白萧那张写满“无辜”和“求知欲”的虎脸上。
没有怒火。没有咆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虚无的冰冷。
那目光,如同两道来自宇宙深渊的绝对零度射线,穿透空气,带着一种灭绝性的寒意,瞬间将白萧笼罩!
白萧脸上那点强装的“无辜”和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如同被投入液氮的玻璃,“咔嚓”一声,瞬间碎裂、冻结、化为齑粉!他浑身的白毛,从头顶到尾巴尖,在这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根根倒竖!一股寒气从尾巴骨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黑白分明的虎眼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最原始的恐惧——那是食草动物在顶级掠食者锁定猎物时,刻在基因里的、无法抗拒的绝对恐惧!
白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白辰更是急得差点站起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冰封地狱般的死寂即将把所有人吞噬的临界点——
白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地、从白萧那张吓得魂飞魄散的虎脸上移开了。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自己面前那碟精致的玫瑰凝露慕斯上。青蓝色的冰瞳,在那几片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然后,在所有人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注视下——
白震重新拿起了甜品勺。
他的动作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的优雅。
银亮的勺尖,这一次,没有避开。
它精准地探向慕斯蛋糕顶端,那片最大、最娇艳的、边缘还带着晶莹“露珠”的深红色玫瑰花瓣。
勺子稳稳地托起了那片花瓣,连带起下方一小块细腻的淡粉色慕斯。
在众人惊疑不定、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目光聚焦下,白震将那勺承载着花瓣与慕斯的甜品,平静地、稳稳地送入了口中。
他微微合上眼,咀嚼的动作依旧标准而缓慢。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双青蓝色的冰魄兽瞳,依旧深邃,依旧平静无波。
然而,就在他重新抬眼,目光扫过桌边众人,最终落在对面白逊脸上时——
极其细微地。
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地。
白震那线条冷硬、如同被冰封了万年的唇角,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
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微小到近乎幻觉,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瞬间便消失无踪,快得让所有屏息注视的人都在怀疑自己是否因为过度紧张而眼花。
随即,他拿起餐巾,动作一丝不苟地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那稍纵即逝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白逊的心底,漾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