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
他走进来,带着室外的微凉空气。依旧没有看我,径直走向衣帽间,准备像往常一样更换家居服。
我的目光却像被钉在了他身上,无法移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击着那个刚刚得知的、令人眩晕的猜想。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冰冷的称呼,疏远的距离,这栋华丽而空洞的牢笼……如果这一切的背后,真的藏着某种扭曲的、可怕的“保护”……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回流,留下冰冷的战栗。我的指尖深深陷进沙发的软垫里。
他脱下了西装外套,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动作一如既往地精准利落。就在他转身,准备将外套挂起时,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我。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白,太过异常,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和闪躲。他动作顿住了。
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终于真正看向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客厅里落针可闻,只有老座钟钟摆规律的滴答声。
空气再次紧绷起来。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嫁了十年却陌生得可怕的男人。喉咙发干,嘴唇翕动了几下,那个盘旋在舌尖的名字,那个被尘封了十年的名字,几乎要冲破所有恐惧和理智的束缚。
“……阿沅。”
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响起。
是我发出的吗?我几乎不敢相信。
但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他的反应。
就在那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
沈先生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那种轻微的停顿,而是全身肌肉在刹那间绷紧、凝固的僵硬。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手里还拿着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手指攥紧了布料,指节泛出用力的白。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滴答的钟摆声变得震耳欲聋。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骤然射向我。那眼神里不再是平时的冷漠和疏离,而是某种近乎骇人的、失控的锐利和……惊怒?
是的,惊怒。虽然只有一刹那,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捕捉到了。那是一种被触犯了最核心禁忌的反应。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想要道歉,想要收回那两个字。
但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他眼中的骇人锐利又像潮水般褪去,快得不可思议。他的表情重新被封冻,甚至比平时更加冰冷,更加坚硬。
然而,那致命的僵硬感还在。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室温骤降。
他不再看我,而是猛地将外套胡乱扔在旁边的椅背上——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失序的动作——然后,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彻骨的话:
“谁准你这么叫的?”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割伤人的寒意和绝对的压迫感。
我浑身一颤,血液都凉了半截。
他没有否认这个名字。
他问的是——“谁准你这么叫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通往真相核心的门。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发颤,大脑一片空白。我能说是从那本带血的日记里看到的吗?我能说是我偷偷进了主卧找到了照片吗?
不,绝不能。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冲动交织在一起,我看着他冰冷得吓人的侧脸,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哑声反问:
“为什么……不能叫?”
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会动手。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狂暴的、被侵犯的怒意是如此真实,如此骇人。
但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胸膛有着极细微的起伏。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太多我无法解读的东西,黑暗,浓稠,像是即将掀起风暴的海。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五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壑。
十年里,我们第一次如此尖锐地对峙。不是因为晚餐不合胃口,不是因为忘了哪场宴会,而是因为一个名字。
一个他写了十年“必须死”的“沈太太”。
一个他藏在日记最后一页、藏在照片夹层里、不许任何人唤的“阿沅”。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最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只是用那双结冰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浑身发冷,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书房。
砰!
一声巨响,书房门被狠狠摔上。整栋别墅似乎都随之震动。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听着那声余音绕梁的巨响,浑身脱力,缓缓滑坐在沙发里,止不住地发抖。
我没有得到答案。
但我确确实实,触碰到了某种东西。
某种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和冰冷的沉默守护了十年、绝对不允许被触碰的东西。
那个东西,叫阿沅。
而“沈太太”,真的是一个必须存在的、冰冷的盾牌吗?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处着落的迷茫和震撼。
风暴,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