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雨丝斜斜地割过夜空,将化工厂纪念公园的金属栏杆敲出细碎的声响。这座由废墟改造的公园在午夜时分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生锈的管道被改造成长椅,斑驳的反应釜成了花坛,唯有中央那座扭曲的金属雕塑始终保持着诡异的姿态——断裂的笑脸面具嵌在交错的扑克牌中,红桃Q的半张脸贴着黑桃A的尖角,方片K的边缘还挂着一截锈蚀的铁链,远远望去,像无数张在黑暗中开合的嘴唇。

兜帽人踏过积水的石板路,黑色风衣下摆扫过丛生的野草,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他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被时间遗忘的角落。路灯在雨雾中晕成一团模糊的橘黄,勉强照亮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双手过分苍白,指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此刻正握着一束用麻绳捆扎的白玫瑰。花瓣上凝着雨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光泽。

雕塑底座积着一汪浑浊的水,倒映着那张破碎的金属笑脸。兜帽人蹲下身,将白玫瑰轻轻放在水洼边缘,动作虔诚得像在进行一场秘而不宣的仪式。他的手指在花瓣上短暂停留,指尖的冰凉让一片花瓣微微颤抖,随即恢复了静止。

“他们说这里该种郁金香的。”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揉得发闷,“市政厅的人觉得白玫瑰不吉利,像送葬。”

风从废弃的厂房骨架间穿堂而过,发出呜呜的回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回应。兜帽人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混在雨声里格外清晰。他抬手扶了扶帽檐,阴影更深地压在脸上,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以及唇角一道极浅的疤痕——那道疤从嘴角延伸到耳根,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在笑的时候会微微牵动,仿佛脸上还挂着另一张看不见的面具。

起身时,风衣下摆被风掀起一个弧度,内侧暗红色的丝线在昏暗中闪过一瞬。那是一个绣得极为精致的红桃K图案,国王的王冠用金线勾勒,权杖的顶端却被刻意绣成了断裂的形状,针脚细密,看得出绣者花了极大的心思。

十二点的钟声从远处的钟楼荡过来,第一声轰鸣震得空气都在颤抖,惊飞了栖息在雕塑顶端的夜鸟。兜帽人转身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雨丝打在他的帽檐上,顺着边缘汇成细流,在他颈间的衣领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第二声钟响落下时,他听见了那阵笑声。

不是他自己的声音。那笑声很轻,像是孩童隔着玻璃吹出来的气,又带着成年人的戏谑,从雕塑的金属缝隙里钻出来,顺着雨丝爬上他的脚踝。他记得这笑声,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这笑声总像附骨之疽般缠着他——在化工厂爆炸后的浓烟里,在警车呼啸而过的警笛声中,在法庭外记者闪光灯的刺目光芒里。

“你看,”他对着雕塑低语,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人对话,“他们把这里叫做‘新生公园’,却连你最喜欢的白玫瑰都容不下。”

第三声钟响震荡着胸腔,他开始往前走,风衣在身后划出一道黑色的轨迹。积水里的倒影被他的脚步打碎,那张金属笑脸的碎片在涟漪中扭曲、变形,最终和他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记忆像被雨水泡胀的海绵,忽然在脑海里铺开。他想起十七岁的夏天,也是这样的雨夜,他和那个总爱穿着红衬衫的少年躲在化工厂废弃的控制室里,用粉笔在墙上画小丑的笑脸。少年的手指很长,握粉笔的姿势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画到眼睛时总会故意画得一大一小。

“小丑的眼泪是藏在笑脸后面的。”少年转过身,衬衫领口沾着灰,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等我们逃出去,就去马戏团当真正的小丑,不用再戴面具的那种。”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笑他异想天开,又好像是沉默着递过去一块擦汗的手帕。具体的细节已经模糊了,只有少年衬衫上的红色,像烧红的烙铁,在记忆里留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记。

第四声钟声敲到一半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座雕塑。白玫瑰在雨里微微摇晃,金属笑脸的阴影里,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是错觉吗?他看见断裂的面具后面,好像有双眼睛在眨动,带着少年特有的狡黠。

笑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更清晰,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在呼气。他忽然想起爆炸那天的情景——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热浪把皮肤烤得生疼,少年推开他时,红衬衫被火星烧出了一个洞,像朵骤然绽开的暗红色花朵。他听见少年在喊他的名字,声音被爆炸声撕成了碎片,散在漫天的灰烬里。

后来他们说,红衬衫少年是那场爆炸的始作俑者,是那个戴着小丑面具制造恐慌的疯子。报纸上的照片把少年的脸拍得模糊不清,只突出了他偶尔戴在脸上的笑脸面具,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写着“城市小丑的末日”。

他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帽檐下的头发。第五声钟声落下时,他抬手扯掉了兜帽,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左眼角下方有颗很小的痣,和记忆里那个少年的位置一模一样。唇角的疤痕在雨水里泛着淡淡的粉色,他忽然笑了,那道疤痕跟着牵动,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既悲伤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欢快。

风衣内侧的红桃K在转身时再次闪过,这次看得格外清楚——红桃K的国王头像旁边,用同样的暗红色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歪歪扭扭,像极了当年少年在墙上画的模样。

钟楼的第十二声钟响彻底消散在雨幕里,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和那若有似无的笑声。兜帽人(或者说,现在该叫他什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公园的出口,风衣下摆最后一次扬起时,红桃K的刺绣在黑暗中亮了一下,随即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雕塑下的白玫瑰还在静静伫立,花瓣上的雨珠顺着纹路滑落,像是无声的眼泪。金属笑脸的缝隙里,那阵笑声慢慢淡去,最后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混在雨里,渗入公园的泥土深处。

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真的有两个小丑在对笑。一个藏在永恒的面具后面,一个活在不朽的记忆里。而这座由废墟建起的公园,不过是他们跨越生死的舞台,让那首献给自由的安魂曲,能在每个午夜如期奏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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