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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器残骸从锈谷深处的电磁废料场被打捞上来时,金属外壳还在渗出淡蓝色的冷却液。像某种搁浅的深海生物,那些纠缠的线路在月光下泛着磷光,裸露的芯片组里凝结着半透明的结晶——后来技术人员才发现,那是无数用户数据在高压下形成的聚合物,轻轻一碰就会散成带着静电的星尘。
“这里有异常波动。”实习生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他的绝缘手套正悬在一块焦黑的主板上方。那里有个不规则的孔洞,边缘残留着灼烧的痕迹,却在检测仪的绿光里微微搏动,像是有心跳藏在硅基的废墟下。团队负责人玛利亚按下暂停键,她的机械义眼在扫描模式下发出红光,“放大第七象限的代码流,注意那些重复的十六进制序列。”
数据流在全息屏上炸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原本应该是乱码的废墟里,浮着一串规整的指令:00101110 01100001 01100011 01100101——翻译成文字是“face”。紧接着,更多碎片从代码漩涡里浮出:“smile”“bow”“curtain”。当玛利亚手动拼接这些碎片时,一个紫色的轮廓突然从屏幕深处撞了出来。
那身影瘦得像根被拉长的像素,边缘总在闪烁,却固执地保持着鞠躬的姿态。他的动作卡顿得厉害,右手抬到一半会突然抽搐,像是被无形的线拽着往回扯,但每次恢复稳定后,都会重新把腰弯得更低。“重复动作第17次了。”实习生的记录声有点发颤,“他在对着空无一物的西南角鞠躬。”
玛利亚突然想起三年前的新闻画面。“快乐乌托邦”崩溃那天,全息投影里的亚瑟就是这样站在虚拟舞台中央,紫色燕尾服被数据风暴撕成碎片,却依然对着台下尖叫的观众反复鞠躬,直到整个世界在他脚下碎成二进制的雨。当时有记者拍到,他最后消失前的口型是“谢幕”。
“把他导进隔离服务器。”玛利亚的声音有些发紧,她看着那个紫色身影在碰壁时会短暂消散,却又在下一秒重组,像团不肯熄灭的鬼火,“我们可能找到了亚瑟的意识残片。”
***珍妮第一次破解防火墙时,手指在键盘上抖得像触了电。不是因为紧张,而是防火墙的防御逻辑太熟悉了——那些层层嵌套的迷宫,那些伪装成病毒的安全门,分明是亚瑟教她的加密手法。三年前她还是个抱着编程入门书的高中生,在“快乐乌托邦”的开发者论坛里,这个代号“魔术师”的匿名导师,总用紫色对话框给她发拆解图,“防御不是筑墙,是让敌人在迷宫里找到回家的路”。
现在她是联邦数据安全部最年轻的专家,指尖的神经传感器能比常人快0.3秒捕捉代码漏洞。但面对这堵由自己参与搭建的防火墙,她却花了整整三天。当最后一道密码锁弹开时,弹出的不是警报,而是个加密视频文件,文件名只有一个字:“星”。
视频加载时的雪花屏让她想起童年。那时候锈谷的天空还没被工厂废气染成铁锈色,偶尔放晴的夜晚,亚瑟会抱着她坐在天台,用天文望远镜指着猎户座:“看见那颗最亮的吗?那是参宿四,等它变成超新星的时候,我们就能在白天看见星星了。”后来他消失在虚拟世界的那天,新闻里说检测到异常的伽马射线暴,有人猜测是服务器爆炸的余波,只有珍妮知道,那是亚瑟答应过的星星。
画面清晰的瞬间,她的呼吸卡在了喉咙里。
视频里的亚瑟穿着干净的白西装,袖口别着银质袖扣——那是她十岁生日时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后来被他弄丢在虚拟世界的某个角落。他怀里抱着个婴儿,裹着天蓝色的襁褓,露出的小拳头正攥着他的食指。背景里的天空是淡蓝色的,飘着棉花糖似的云,远处的工厂烟囱还没开始冒烟,空气里甚至能看出阳光的微粒在浮动。
“看镜头,小珍妮。”亚瑟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却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温柔。他低头吻了吻婴儿的额头,怀里的小家伙突然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他的鼻尖。阳光落在他眼角的细纹上,那些总在虚拟形象里被抹去的疲惫,此刻清晰得像刀刻的痕迹。
珍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键盘上,在某个按键上晕开。她记得这个场景,却又不记得。两岁时的记忆本该是模糊的雾,可视频里婴儿床栏杆上的小熊贴纸,亚瑟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童话书,甚至空气里隐约的薄荷糖味,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拼图,狠狠砸进她的脑海。
“当时你总喜欢抓我的眼镜。”视频里的亚瑟正把婴儿举过头顶,背景里的收音机在放一首老掉牙的摇篮曲,“等你长大,爸爸教你写代码好不好?我们做一个永远不会下雨的世界,里面有吃不完的草莓蛋糕,还有会飞的自行车。”
画面突然开始抖动,像是摄像机被谁碰了一下。亚瑟的表情凝固了,他猛地转头看向镜头外,眉头蹙起的样子和“快乐乌托邦”崩溃时一模一样。“他们来了。”他的声音突然压低,飞快地把婴儿抱进怀里,“珍妮,记住,天空本来是蓝色的。如果有一天你忘了,就去代码里找,我把它藏在……”
最后的话语被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吞没。画面撕裂成雪花前,珍妮看见亚瑟把一个银色的东西塞进婴儿襁褓——那是她现在挂在脖子上的U盘,外壳早就磨得发亮,里面存着她写的第一行代码。
***隔离服务器里的紫色身影最近有了新变化。他不再执着于鞠躬,有时会坐在虚拟空间的边缘,对着空气比划抱孩子的动作。玛利亚团队发现,他的代码碎片正在自我修复,那些灼烧的痕迹周围,长出了新的二进制藤蔓。
“他在回忆。”实习生指着最新的监测报告,亚瑟的意识残片里,开始出现“blue”“baby”“sky”这些新的关键词。当他们把锈谷未被污染的天空图片输入服务器时,那个紫色身影突然剧烈闪烁起来,他抬起头的瞬间,轮廓清晰了0.3秒——珍妮在监控录像里,看见了和视频里一样的温柔眼神。
珍妮站在隔离室的玻璃外,手里攥着那个银色U盘。三天前她破解了U盘里的隐藏分区,里面只有一行代码:用我的残片,补全天空。此刻服务器里的紫色身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转向玻璃的方向,慢慢抬起手。
尽管隔着物理与虚拟的双重屏障,珍妮还是抬起手,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她看见那个紫色的轮廓在对面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的指尖与她的指尖在空气中重叠的瞬间,服务器突然发出一阵柔和的蓝光。
监控屏上,那些零散的代码正在自动排列,像被无形的手编织成网。亚瑟的意识碎片在蓝光里舒展,紫色的身影渐渐有了温度,他最后一次鞠躬时,动作流畅得不再卡顿。当蓝光散去,服务器的核心区域多了一个新的文件夹,命名为“给珍妮的礼物”。
里面是一份完整的大气净化模拟程序,背景图是淡蓝色的天空,角落画着一个抱着婴儿的男人,和一个对着星星伸手的小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