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叁拾肆
云中漠地,玉城
玉城王宫的最高处,一座由巨大白玉雕琢而成的观星台,孤悬于喧嚣的城池之上,如同遗世独立的孤岛。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黄金,泼洒在洁白的玉石地面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苍凉的暖色。
风,带着云中漠地特有的、干燥而粗粝的沙尘气息,呼啸着掠过平台,卷起暃散落在额前的几缕墨色发丝,也吹拂着他手中那只几乎见底的、镶嵌着红宝石的鎏金酒壶。
暃斜倚在冰冷的玉栏上,身形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被抽空了骨血的颓唐。
他琥珀色的眼眸,曾经如同大漠最耀眼的骄阳,盛满了不羁的笑意与灼人的光芒,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如同沙尘暴般的迷茫与醉意。
那光芒黯淡了,如同被乌云遮蔽的烈日,只剩下沉沉的暮色与化不开的阴霾。他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无暇】。
刀鞘由整块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在夕阳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月光。
而刀身……那由纯粹“玉之息”凝聚而成的刀刃,此刻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清冽与锋芒,如同蒙尘的明珠,沉寂在冰冷的玉鞘之中。
他的指尖感受着玉质的温润,却只觉得一片刺骨的冰凉,如同触碰着忘之海深处那座永远无法靠近的神殿。
旁边,伽罗抱臂而立。一身利落的紫色劲装勾勒出她高挑而矫健的身姿,粉紫色的高马尾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
即使那半张精致的银丝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紫色眼眸,那眼神里翻涌的嫌弃、烦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也足以穿透面纱,如同淬毒的冰锥般刺向暃的后背。
她背后那张巨大的、铭刻着古老破魔符文的弓矢,在夕阳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仿佛随时准备离弦而出,射穿眼前这个醉鬼的脑袋,好让他清醒清醒。
伽罗身侧,高长恭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紫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编成麻花辫,垂落在右肩,发梢随着风沙轻轻摇曳。
半边银质面具覆盖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同翡翠般深邃、此刻却盛满了无语与冷冽的绿色眼眸。
他环抱双臂,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臂甲,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在为暃的颓废敲响丧钟。
额间那枚菱形的灰色装饰,在夕阳下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微芒,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沙的呜咽与酒液在壶中晃荡的轻微声响。
夕阳的金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洁白的玉台上,如同三座沉默的、对峙的雕像。
伽罗和高长恭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言语,却充满了无声的交流——一种混合着“这家伙没救了”、“真想把他踹下去”、“但好像又不能真不管”的复杂情绪。
终于,伽罗忍无可忍。她猛地踏前一步,靴底踏在玉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紫色的眼眸如同燃烧的紫水晶,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恨铁不成钢的锐利,直刺暃那醉眼朦胧的后脑勺:
伽罗:“暃!你还要在这鬼地方装死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如同沙漠中的风刃,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毫不留情的鞭挞,
伽罗:“看看你这副鬼样子!玉城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罗耶那老狐狸在底下虎视眈眈!魔种在漠地边缘蠢蠢欲动!晟那小子替你扛了多少担子,你心里没数吗?!”
她越说越气,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怒意,
伽罗:“你当年那股子恨不得让整个云中漠地都知道你拐了个神明当媳妇儿的劲儿呢?!
伽罗:你对着忘之海方向发疯说要踏平魔域接她回来的豪气呢?!都他妈被这破酒灌进狗肚子里去了?!”
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酒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森然的青白色。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如同被利刃刺中的痛楚。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酒壶举到唇边,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与空洞。
高长恭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如同风过沙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沙漠夜晚的低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高长恭:“暃。”
他唤着他的名字,如同在唤醒一个沉睡的灵魂,
高长恭:“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安……她还在忘之海。她或许……在等你。”
他顿了顿,翡翠般的眼眸透过面具的缝隙,紧紧锁住暃僵硬的背影,
高长恭:“就算她已回归神位,忘了前尘……你也该去看看她。
高长恭: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而不是在这里,用酒精麻痹自己,辜负她的……期望。”
他刻意加重了“期望”二字,如同重锤敲击在暃的心上。
暃:“期望?”
暃终于有了反应。他猛地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浓烈的、如同风暴般的痛苦与自嘲,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暃:“她期望什么?期望我像个懦夫一样,在她为了那该死的平衡秩序离开后,继续在这该死的沙漠里扮演我的‘玉城王子’?
暃:期望我看着她亲手斩断我们之间的一切,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活下去?!”
他猛地将手中的酒壶狠狠砸在玉台上!鎏金的壶身撞击在坚硬的玉石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琥珀色的酒液如同鲜血般迸溅开来,染红了洁白的玉面,散发出浓烈而颓废的酒气!
暃:“她走了!”
暃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与绝望,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月下哀嚎,
暃:“她为了她的神职!为了她那该死的平衡!毫不犹豫地走了!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一句‘好’……就斩断了一切!”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玉栏上,琥珀色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暃:“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像个傻子一样追到忘之海?跪在那冰冷的神殿外,祈求她再看我一眼?
暃:还是像个英雄一样,去踏平魔域,证明我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暃:“别傻了……她不需要……她从来就不需要……”
伽罗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自暴自弃的模样,紫色的眼眸里怒火更盛,但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刚想再次开口怒斥,却被高长恭抬手制止。
高长恭缓缓上前一步,走到暃面前。他比暃略高一些,此刻微微俯视着他,翡翠般的眼眸如同最深邃的寒潭,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高长恭:“她需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磐石般不容置疑,
高长恭:“但你……需要她。玉城……也需要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玉台下那片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苍凉的城池,
高长恭:“罗耶的野心,魔种的威胁,晟的稚嫩……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清醒的、强大的暃来面对。而不是一个……被情爱击垮的醉鬼。”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暃最深的痛处,也撕开了他逃避的伪装,
高长恭:“你在这里醉生梦死,对得起谁?对得起安当年对你的信任?对得起晟替你扛下的压力?还是对得起……你身上流淌的玉城王族的血脉?!”
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激烈的挣扎与痛苦。高长恭的话,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猛地闭上眼,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平台边缘的阴影里,一道身影无声地转身离去。
那是晟。
少年黑色的短发在风沙中显得有些凌乱,那双遗传自兄长的、如同上好紫水晶般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心疼,有无奈,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看着兄长颓唐的背影,看着那洒落一地的酒液与破碎的酒壶,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紧抿着唇,转身没入宫殿深处的阴影之中。
那挺直的背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绝。
伽罗看着晟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依旧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的暃,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疲惫与更深的怒意。她猛地一跺脚,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恨铁不成钢:
伽罗:“暃!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你弟弟!看看这玉城!你在这里为情所困,快把自己活成鳏夫了!
伽罗:可安呢?她是神明!她活得好好的!在忘之海!在那座冰冷的神殿里!你连去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吗?!
伽罗:你当年那股子死缠烂打、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的劲儿呢?!都被狗吃了?!”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伽罗:“就算……就算她真的忘了你!就算她真的不要你了!
伽罗:你他妈也得像个男人一样!去问个清楚!去死个明白!而不是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等死!”
暃:“懦夫……”
暃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颓然地沿着冰冷的玉栏滑坐在地。
夕阳的余晖将他笼罩,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而萧索的影子。他低着头,墨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只有那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与……那份被挚友无情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