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肆
孙尚香:“对对对!二哥说得太对了!安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的院子啊,离你这里特别近!”
她强调着,又生怕安不信似的补了一句,
孙尚香:“真的!你若有任何需要,就敲敲这面墙,”
她伸手指了指阁楼与旁边院落相接的那面竹墙,
孙尚香:“我绝对听得见!马上就能过来!”
说这话时,她眼神闪闪发亮,透着无比的认真。
她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安的手腕,转而一把拉住旁边似乎还想再多停留片刻、多看安一眸的孙权的手:
孙尚香:“走吧二哥!我们别在这儿吵安休息了!”
她不由分说地将有些走神的二哥往外拖。孙权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顺从了她的力道,临走前再次朝安微微颔首,留下一句:
孙权:“安姑娘请安心歇息。”
随即被孙尚香拉出了月洞门。
喧嚣终于如潮水般彻底褪去。
阁楼内只剩下安一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被那无孔不入的静谧重新注满。鹅梨帐中香的清甜尾调与窗外草木泥土的微腥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独属于此地的安宁氛围。
她缓步踱回窗边。窗户被孙尚香临走前贴心关小了些,只留下一条缝,恰好对着那一泓小小的池塘。
水面上倒映着天空渐变的云彩,清澈见底,池底光滑的卵石如同静卧千年的玉璧。
几尾红鲤在澄澈的池水中悠游,偶尔摆尾带起一丝细微的涟漪,又瞬间无声无息地消散开去。
这场景让安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忘之海的神殿——同样是无边的沉静,同样有奇异的水族在更深邃的流光中游曳,只是这里的一切,都缺乏忘之海深处那股永恒、磅礴且带着神性法则的能量流动。这里的“静”,是凡物所能营造的、带着一丝暖意的安宁。
安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轻轻触碰着被午后阳光晒得有些微暖的窗棂木框,感受着那不同于深海玄冰的、属于尘世的温度。
窗下那排精心移栽的墨竹,枝叶婆娑,在青石小路上投下不断晃动的、深深浅浅的竹影。她看着那些摇曳的竹影,内心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波澜。
她喜欢竹,喜欢它们四季常青的坚韧,喜欢它们中空若谷的谦冲,更喜欢它们即便生于尘土喧嚣之中,也能自成一片清凉幽静、遗世独立的姿态。这份姿态,隐隐与她长久以来的存在方式相合。
她的思绪如窗外飘摇的竹影,轻轻漾开。她想起她那位于忘之海深处的神殿,宏伟、壮丽、由神光凝聚而成,是无数信徒心中至高无上的圣所。
对她而言,那却更像一个冰冷而庞大的囚笼,无数关于海域秩序、边界平衡、信仰纷争的神职事务,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她,日日夜夜,永无止歇。
就是在那样一个充满神性却冰冷窒息的环境中,她收到了那封来自于凡尘的信。
由神能凝聚的信笺在她手中展开,浮现出孙尚香那跳脱、活泼、仿佛带着阳光味道的字迹:
孙尚香:“安,忘之海太冷了。来江东吧。江东虽及不上忘之海的繁华与信仰的辉光,但它有最好的人间烟火,有每天都会升起的朝阳,有沉入山峦的夕阳。烟火、朝阳、落日……这些都很好。三日后,我在江东等你。—— 香香”
那一刻,身为神明的安,几不可察地愣了一下。
人间烟火。
日升。
夕落。
这三个词,如同三颗小小的、带着温度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投入了她那片死寂的心湖深处。
那湖面上,第一次漾起了并非因职责或力量波动而产生的、属于“向往”和“触动”的真实涟漪。这份涟漪太过陌生,却也带着一种奇妙的吸引。
所以她来了。
所以此刻,她站在这凡尘为神精心准备的宁静之所,感受着另一种与忘之海不同的、充满生机的“动”所包裹的安宁。她伸出手指,在窗棂上,那被阳光晒暖的木质纹理上,缓缓划过。
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悄然在她如画的眉眼间漾开,如同冰湖初绽的第一道春意。
安:“江东……”
她近乎无声地低语,声音轻柔地融入室内的宁静与炉香的微氛之中,
安:“……很好。”
那份在街头巷尾翻涌起的、关于玉城灼热黄沙和那个琥珀色眼眸少年的苦涩记忆,在此刻如同被投入沉海的碎影,被她暂时搁置在意识之外。
她不再去触碰那些令人疲惫的回响。此刻,唯有这片孙尚香为她打造的、带着人情暖意的沉静港湾。
安转过身,走向内室那张铺着柔软云锦的床榻。她太累了。这份疲惫远非跋涉山川的身体劳顿,而是长年累月经管一片被遗忘的神域所带来的、深入神魂的疲倦。
掌管忘之海的重担,远非云梦泽那位活泼灵动的、似乎更擅长游戏人间而非处理事务的神明所能想象。
这片被古老法则笼罩的海域,其边界、平衡、与大陆意志的联系乃至信仰的维系,无不需要她这位新神殚精竭虑。
那种感觉,如同背负着整个深海的重压前行,每一刻的神职履行,都在消耗她那近乎永恒却并非无限的意志。
此刻,卸下了部分神职重担,真正置身于这远离漩涡的宁静港湾,那份积压已久的、源于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如同沉海万年的巨石般沉沉压来。
她轻轻拂开那素雅的垂帐,无声地躺下。身下的云锦被褥柔软异常,如同托着她沉入云端。
清雅的鹅梨帐中香的芬芳环绕着她,窗缝里漏进来的微光在竹影摇曳下变幻不定。
安轻轻闭上那双映照着天光水色的雾蓝眼眸,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阴影。她的呼吸很快变得悠长而平稳,那份笼罩全身的清冷气息仿佛也柔和了下来。
她睡着了。
如同一个终于卸下了重担的、疲惫不堪的凡人,而不是需要时刻保持警醒的神明。
走廊里,孙尚香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孙权步履沉稳地跟在后侧。两人离开了那片由竹影、水波和幽香构筑的净土,步入孙府开阔、轩朗、大气的主道。
两旁是熟悉的飞檐拱柱、朱红廊柱、修剪整齐的常绿乔木,这些一成不变又透着世家底蕴的景物,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肃穆而有些……沉闷。
孙尚香无意识地叹了口气,打破了这份沉闷的寂静。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惆怅,仰头看向并肩行走,身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二哥孙权:
孙尚香:“二哥……”
她踢了踢脚下根本不存在的石子,
孙尚香:“你说……安……会在江东待多久啊?”
孙权脚步未停,少年挺拔的身姿在阳光下拉出修长的影子。他想起方才所见那双雾蓝色眼眸,如同倒映着苍穹与远山湖泊的沉静。
那双眼睛的主人身上,那份挥之不去的、来自亘古的疏离与疲惫的气息……少年心头掠过一丝自己也未曾完全厘清的情绪波澜。他微微侧首,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
孙权:“小妹,我曾翻阅古籍,忘之海虽近云梦泽,却更似一处古老的新世代神明诞生之地。安姑娘,贵为彼方神明,职责深重。”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投向庭院上方那方被屋檐切割出的蓝天,
孙权:“终有一日,她必然回归那片属于神的海域。”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或许也未察觉的柔和推测,
孙权:“只是……神明之心,难测深浅。若她喜爱此地风物,喜爱这人间烟火……或许也会愿意稍作停留,多感受一番这凡尘的喧嚣与安宁。”
他没直接回答“多久”,只说“喜欢哪就愿意在哪多感受人间”。孙尚香撇了撇嘴,带着点小不满:
孙尚香:“二哥,你这句话说得,跟没说一样嘛!”
她伸手拽了拽哥哥的袖子,表达她的“不满”。
孙权停下脚步,看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不止的小妹。那张总是明媚张扬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对友人何时离去的忐忑。
少年心中一片温暖,又夹杂着些许无奈。他抬起手,带着兄长的包容与一丝亲昵,轻轻揉了揉小霸王妹妹绑得俏皮的发顶:
孙权:“你呀……”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宠溺的责备,
孙权:“整日就记挂着安姑娘。要是大哥回来,发现你这几日的课业还一字未动,怕是又要被你气得拍桌子了。小妹,”
他的声音严肃了些,
孙权:“你也该长点心了吧?”
被戳中了“痛点”的孙尚香脸颊微鼓,迅速甩开孙权的手,往旁边跳开一步:
孙尚香:“哼!二哥是大坏蛋!就知道说教!不理你啦!”
她扮了个鬼脸,“略略略”地做了两个怪相,表达完对兄长“管束”的不满后,便如同被风卷起的小云雀般,脚步轻快地朝着自己的院子方向跑掉了,留下一串清脆却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裙裾翻飞的背影。
孙权站在原地,看着妹妹那依旧带着十足孩子气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唇边不自觉地牵起一抹纵容的笑意。
然而,当那抹笑意尚未完全敛去,孙权深邃的蓝眸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安所居的院落方向。竹木结构的阁楼一角在重重叠翠中隐约可见。
那份刚刚涌起的、属于兄长对妹妹的温和笑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幽深、更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能感受到。从见到安的第一眼开始,那个少女——或者说,那个神明——身上就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
那不是普通的文静,而是一种如同万古冰山、永恒月夜般的寂静,它隔绝了尘世,也隔绝了大部分凡尘情感。
但更深刻的,透过那份几乎完美的神性光辉,孙权同样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深潜于底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是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极深处的、连神力都无法完全遮掩的倦意。像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像独自跋涉了太过漫长的岁月。那份疲惫,无声无息,却沉重得让人心弦微动。
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轻轻拂过孙权年轻的额角。少年负手立于廊下,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那如深海般沉静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沉淀。
孙权:“……安。”
他在唇齿间滚过这个名字。低沉磁性的少年嗓音,第一次带着一种明确而强烈的愿望——并非出于家族的利益,无关江东的局势,仅仅是一个少年,在心底深处,生出了真切的期盼。
他希望那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片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