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贰

方才孙尚香无意间提到的“忘之海”，无疑就是安的故乡。孙权博览群书，记忆超群，他知道忘之海靠近云梦泽。而云梦泽……那是传说中精怪横行、新一代神明孕育之地。

云梦泽之一的山鬼“瑶”的传说在楚国旧地并非秘密。古籍中对于更远的“忘之海”记载更是语焉不详，近乎空白。

想来，诞生于那个神秘之地的安，极有可能也是……新一代的神祇或是强大的精怪化形？

若非如此，怎能拥有这等超脱凡俗、让人心神俱为之牵引的神性与美感？

孙权思绪飞转，他记起大约是两、三年前，小妹尚香十三、四岁时，曾独自一人偷偷溜去云梦泽附近“探秘”，结果失踪了好几天。

整个孙家，尤其是向来宠妹无度的大哥孙策，几乎急疯了。然而几天后，孙尚香不仅毫发无伤地回来，而且身上还穿着价值连城、一看就非凡品、甚至可能是“神赐”的华贵绫罗。

更令人惊异的是，竟有传说中的神鸟青鸾在她身边护送盘旋，直到江东地界才消失。当时这桩奇事在江东高层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如今看来，十有八九就是在那次“奇遇”中，自家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妹结识了这位来自忘之海的“安”，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只是不知为何，孙尚香对此似乎讳莫如深。

那次意外失踪，连平日里豪放不羁、不拘小节的大哥孙策都罕见地勃然大怒，拍碎了好几张桌子，亲自带着亲卫营沿江搜寻，誓要掘地三尺。足见江东郡主、吴侯孙坚最珍爱的掌上明珠失踪是何等石破天惊之事。

孙权的思绪从回忆拉回到眼前鲜活而神秘的身影上。无论安的来历有多么神异，有一点是明确的：在如今烽烟四起、战火频仍的王者大陆上，人类诸国之间的纷争或许暂时让位于更致命的威胁——魔种！

那些由欲望与魔道力量扭曲而成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魔鬼怪，才是所有智慧生灵需要共同面对的敌寇。

无论是人、是神、还是精怪，在面对魔种时，都可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孙尚香：“二哥！别愣神啊！走快点！你慢吞吞的做什么呢！”

孙尚香清脆的呼喊打断了孙权的沉思。她拉着安走得快了些，回头却发现刚才还和安并肩而行的二哥落后了好几步，不由得再次回头催促起来。

安也随之侧首，雾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望向孙权。那目光并无波澜，但敏锐如孙权，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如同水面微澜，无声地询问：“你还好吗？”

孙权心头微动，立刻加快了步伐，同时迎上安的目光，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带着少年应有的朝气与一丝安抚：

孙权：“无事，安姑娘。”

他选择了直接回答她的“询问”。

安得到回应，也仅仅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前方拉着她的孙尚香。仿佛刚才那瞬间流露出的关切，只是孙权一时的错觉，如同水月镜花，瞬间归于寂然。

孙尚香见二哥已经跟上，便不再多想，只继续叽叽喳喳地与安说话，小声嘟囔着：

孙尚香：“真是奇怪，二哥平日从不是这样走神的人啊……难道是被我们家安的美貌震慑到，暂时失去思考能力了？”

少女心思单纯，只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安无奈地任由少女拉着自己前行，任由她去胡乱猜测。她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孙尚香充满活力的背影上，思绪却飘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脑海中恍惚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个来自玉城的王子。记忆中，那人有着一头棕色的卷发，其中一缕跳脱的翠绿如同沙漠中的绿宝石，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上好的蜜蜡，温暖又带着王室的贵气……暃。

一抹极淡、却带着一丝伤怀的涟漪，在安的眼底深处悄然泛起，随即又迅速沉入那片雾蓝色的冰湖之下。

是啊……她与暃。命运早已为他们写下了注脚。或许很快……当各自背负着不同的使命和立场在这片大陆上再次相遇之时，他们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江东的热闹，是刻在骨子里、流淌在市井街巷血脉中的“动”。

商贩的吆喝、舟楫的欸乃、孩童的追逐嬉笑，甚至风拂过酒旗猎猎的声响，都像奔腾不息的江河，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这种喧嚣而有序的“动”，与安出身的忘之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那片接近云梦泽的奇异海域，是被天地法则赋予“遗忘”属性的神秘所在。

海浪无声，岁月凝固，连时间都仿佛沉入深海遗迹，永恒的“静”是那里的唯一基调。

作为新一代的神明“安”，她从诞生起便浸润在那无边的静谧之中。

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息，皆由内而外散发着这种源于本源的、如同深海般沉静的韵律，与此刻周身喧嚣的“动”格格不入，也……奇妙地交织着。

行走在这份人间烟火气息浓郁的“动”里，安的思绪却被另一种相似的炙热所牵引。

这似曾相识的热闹，让她恍惚间忆起了另一个地方——黄沙漫卷、落日熔金的玉城。

那里的“动”，是驼铃的悠扬，是篝火晚宴上热烈的旋舞与手鼓的节奏，更是……一个如同沙漠朝阳般璀璨而温暖的少年，暃。

她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细微的涟漪无声扩散开去。

那个有着琥珀眼眸、笑容灿烂、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玉城王子……她几乎能想象他此刻若在，定会像阳光融入金沙般瞬间点亮这江东的街巷。

然而，理智如同冰冷的海水迅速涌上，将这份恍惚的记忆淹没。她清晰地认知到：

这里不是大漠玉城，身旁拉着她胳膊喋喋不休的是江东郡主孙尚香，那个蓝眸深沉、带着少年权贵气质的，是孙坚次子孙权。没有驼背上的少年王子，没有沙漠夜晚篝火旁的低语。

只是……想念。

一种无法自控、带着些许酸涩的思念，如同藤蔓无声地缠绕上心头。安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宽大袖袍下的指尖轻轻攥住了柔软的衣料。

这细微的动作是她内心波澜唯一可能泄露的破绽。她很快松开，面上依旧是那片平静无波的雾蓝色湖泊。

孙尚香浑然不觉身边神明内心的微澜。她紧紧挽着安的胳膊，娇俏的声音持续不断地灌入安的耳中，像是要把整个江东都捧到好友面前：

孙尚香：“安，前几天可有趣了！乔公，就是城里最有学问那位老人家，特意来找父亲喝茶，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哟！

孙尚香：他是想把他家大女儿，就是那个温婉漂亮的大乔乔莹，说与我大哥呢！虽然他当时只是随口一提，说什么‘伯符年轻有为’、‘小莹也到了年岁’，啧啧啧……”

她兴致勃勃地描绘着当时场景，甚至还模仿了一下自家大哥的神情：

孙尚香：“你猜我大哥什么反应？他那表情啊，可复杂了！又是窘迫又好像有点……嗯……不知所措？还有点不耐烦？哈哈，我反正形容不好！

孙尚香：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天没亮，他就直接奔军营练兵去了！躲得比兔子还快！”

孙尚香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大哥的窘态是她最大的乐事，

孙尚香：“不过算他今天走运，晚饭前会回来的！父亲母亲今晚也都在府里用膳，正好一起热闹热闹！”

她话锋一转，又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唏嘘：

孙尚香：“说起乔家，唉……他们家那个小女儿乔婉，就是小乔，你知道吧？人现在还在稷下学院呢，说是在求学，可我总觉得她是被‘送’走的。说得难听点，就是乔家怕她！”

孙尚香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神秘，

孙尚香：“真正的诅咒……可不是说着玩的。那乔家双生姐妹花，不知怎的都有稀薄的魔种血脉。小乔妹妹据说那种气息更加明显，时不时就有些难以解释的‘怪事’发生在她附近……反正，在江东，乔大公府邸，除了乔莹，旁人对小乔都是能避则避。”

她撇了撇嘴，总结道：

孙尚香：“所以啊，惹上乔家的人，准没什么好事儿。不过嘛……”

她狡黠一笑，晃了晃安的胳膊，

孙尚香：“这些事都跟我们没关系！安你才不需要在意这些凡尘俗世的麻烦呢！”

魔种血脉？诅咒？

安的眸光依旧沉静如水。她静静聆听着孙尚香讲述着人间家族的悲欢离合、命运纠缠。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如同岸边人看海中鱼群的浮沉。

诅咒也好，魔种血脉也罢，那不过是命运长河的无数支流中，注定要淌过的一段浑浊水域。凡人挣扎其间，或沉或浮。

而她，早已超脱其上。不是她天性冷漠无情，而是在她那仅仅十九年却仿佛历经亘古的生命里，真正能在那片沉寂心海上激起惊涛骇浪的情感与羁绊，早已随着那个沙漠少年“暃”一句斩钉截铁的决裂而破碎。

暃：“我们两不相欠了，安。再见面，就是敌人。”

记忆里，少年那混合着泪水、愤怒与巨大悲伤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再次刺入安的意识深处。

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曾经盛满了阳光、依赖和懵懂的爱慕，彼时却被冰冷和仇恨覆盖。而那时的自己，面对他撕裂般的宣告，是如何回应的？

安：“……好。”

清冷无波的声线，带着仿佛能冻结时光的力量。没有解释，没有挽留，只有一个简单得如同判决的字。

那一刻的平静背后，是神性对情感的最终压制？是预知命运后对必然结局的默认？亦或是……无法承受的疲惫彻底压垮了她？她说不清。

只记得那一刻，心湖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沉没了，连带着那片曾倒映着少年灿烂笑容的光影。

此刻听着孙尚香无忧的絮叨，那份深埋的苦涩如同深埋的古盐矿，再次渗出咸涩的味道。

她只是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唇角，那弧度勉强而脆弱，转瞬即逝。她任由孙尚香继续拉着她往前走，继续讲述着属于她的江东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