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1-《香水》-第11章-蛮客夺香逞骄横

深秋,冰冷的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留芳”铺的木窗,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季节的哀伤。格雷诺耶正专注地低头往陶罐里舀取“桂魄”,那细腻的甜露如金色的丝线般缓缓流淌,散发出醉人的米香与桂甜。就在这时,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马蹄声,打破了铺子内原本的宁静。

格雷诺耶微微皱眉,凭借对声音的敏锐判断,他知道这绝非货郎那瘦弱疲惫的劣马。这马蹄声清脆有力,节奏紧凑,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声响,显然是带着银饰的高头大马。马蹄铁重重踏在泥泞的街道上,溅起的污泥四处飞溅,正巧溅了路边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一身。

“让开!瞎了眼的贱民!”马背上的贵族子弟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大声呵斥着。他身着华丽的丝绸斗篷,在风中肆意飘动,扫过铺子的门楣,留下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脂粉气,那味道仿佛是腐烂的玫瑰浸泡在蜜中,甜得发腻,却又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格雷诺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那敏锐的鼻子察觉到,在这股浓烈的脂粉气之下,还隐藏着令人掩鼻的汗臭与刺鼻的酒气,只不过被昂贵的香料层层包裹着,如同一个外表光鲜却内里空虚的空壳。

“是伯爵家的小儿子。”安娜见状,微微凑近格雷诺耶,低声说道,同时迅速把刚出炉的薄荷膏往柜台里收了收。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与厌恶,继续说道:“前几日,这子弟带着一群仆从砸了面包房,仅仅是因为面包师的女儿没及时给马夫行礼。听说他要娶公爵的女儿了,正到处搜罗稀罕玩意儿当聘礼呢。”

安娜的话音未落,铺子的门便被狠狠一脚踹开。那贵族子弟斜倚在门框上,姿态傲慢无礼,他靴底沾着的泥污毫不留情地蹭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刺眼的污渍。“听说你们这儿有能‘勾魂’的香?给我来最烈的,钱不是问题。”他大声叫嚷着,身后的仆从们立刻“哗啦”一声铺开锦缎,锦缎上堆满了银币,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让人眼睛生疼。

格雷诺耶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丝毫慌乱,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那股虚假而刺鼻的香气。他认得那香料,是用从遥远东方运来的龙涎香混着麝香调制而成,只是在烧制过程中操之过急,火候把握不当,反而暴露出了其中的粗陋与浅薄。“我们的香留不住魂,只留得住日子。”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仿佛在诉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贵族子弟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突然伸手揪住格雷诺耶的衣领。格雷诺耶闻到他袖口散发的酒气里,还隐隐混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虽然极其微弱,却像一根尖锐的针直直扎进鼻腔。凭借着对气味的独特敏感,格雷诺耶瞬间判断出,这是昨夜对方在哪家酒馆斗殴留下的痕迹。“你这贱民懂什么?”贵族子弟怒目圆睁,唾沫星子飞溅在格雷诺耶脸上,“把最好的香拿出来,不然我拆了你这破铺子!”

安娜见状,心急如焚,本能地想要上前阻止,却被玛莎一把拉住。玛莎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同时悄悄往柜台下摸去,那里藏着一把老汉留下的柴刀,原本是为了防备无赖之徒而准备的。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格雷诺耶忽然轻轻笑了——那是他来到镇上之后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意,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他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转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便吃力地抱出一个黑陶瓶。这黑陶瓶朴实无华,瓶身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像装毒药的瓶子。“这叫‘烬’。”格雷诺耶说着,缓缓拔开塞子,一股极淡却又独特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不是常见的花香,也不是熟悉的草木香,而是烧到尽头的炭火味,混合着灰烬的涩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皮肉烧焦的苦味,那味道仿佛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绝望。

贵族子弟闻到这股气味的瞬间,脸色猛地变得煞白如纸。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慌乱,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冬天,庄园里有农奴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残忍的庄园主竟下令将其活活烧死在柴房里。那天,凛冽的寒风中,弥漫的就是这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你……你这是什么鬼东西!”他惊恐地尖叫起来,踉跄着连连后退,慌乱之中碰倒了货架,陶罐纷纷摔落在地上,香膏四溅,与破碎的陶片混在一起,流淌了一地。

“这是你们的味道。”格雷诺耶神色平静地把瓶子塞回怀里,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用庄园里的灰烬、农奴的汗,还有被鞭子抽破的皮肉调的。你留不住日子,自然闻不惯。”

贵族子弟像是被狠狠踩了尾巴的狗,恼羞成怒地尖叫着,命令仆从们动手。然而,那些仆从们闻到地上散开的各种香气——有“河谷忆”的清润,仿佛能让人回忆起宁静的山林与潺潺的溪流;有“麦秸香”的温暖,勾起人们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还有“烬”的冰冷,带着深深的苦难与悲愤——忽然都愣住了。他们大多是从乡下逃来的农奴,在这些香气里,他们仿佛看到了被贵族们无情夺走的家园,被大火烧掉的麦秸垛,还有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爹娘。

“滚。”一个瘸腿的仆从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而坚定,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他的眼中燃烧着愤怒与反抗的火焰,直直地盯着贵族子弟。

贵族子弟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奴才,此刻眼中竟都燃烧着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不敢再停留,踉跄着爬上马,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里,锦缎上的银币撒了一地,被风吹进泥水里,沾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垢,失去了原本耀眼的光泽。

玛莎赶紧上前去扶起被撞翻的货架,嘴里念叨着可惜了那些香膏。安娜则默默地蹲下来,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罐,眼眶渐渐红了。那些陶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香膏,更是他们的心血与希望。“我们只想好好做香……”她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委屈。

格雷诺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弯腰捡起一块碎片,上面还沾着点“桂魄”的甜。他的思绪不禁回到了深山里的日子,那时,周围只有纯净的草木香气,没有眼前这些令人厌恶的腌臜气息。可现在他明白了,有些气味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贵族的骄横与残忍,穷人的血汗与苦难,都交织在这小镇的空气中,如同熬坏了的一锅汤,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明天重新做。”他把碎片小心地放进布包,眼神中透着坚定,“还要做一种新香,叫‘生’。”

“‘生’?”安娜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同时也带着一丝期待。

“用麦粒、草叶、刚出生的羊羔毛调的。”格雷诺耶望着窗外,雨依旧在下个不停。路边的乞丐正捡起泥里的银币,往嘴里塞着干硬的黑面包,那画面充满了生活的艰辛与无奈。“闻着它,就知道日子还能往下熬。”他缓缓说道,仿佛在给自己,也给身边的人打气。

玛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那我得多画几个瓷盒,画满麦穗和羊羔。”她的笑容中带着一种坚韧与乐观,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夜色渐深,铺子里的香气依旧在弥漫,有“桂魄”破碎后的甜,有“烬”的灰烬冷,还有一些在黑暗中悄悄滋长的、属于挣扎着活下去的气息。格雷诺耶守在蒸馏锅边,静静地看着锅里的茉莉花瓣在水中慢慢舒展,仿佛看到了生命的顽强与不屈。他忽然觉得,这世上最浓烈、最动人的香,从来都不是那些昂贵的龙涎香与麝香,而是那些即便被践踏、被压迫,却依然不肯断绝的希望与勇气——是农奴们藏在麦秸里的对未来的希望,是乞丐们攥在手里的半块面包所代表的对生命的执着,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在泥泞不堪的生活中也要努力开出花来的、活着的味道。

雨终于停了,天边透出一点鱼肚白,微弱的光线逐渐驱散了黑暗。格雷诺耶打开铺子门,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庄园里飘来的、属于贵族的腐朽香气。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花田走去——该去看看茉莉的新叶了,那些嫩绿的芽,正顶着晶莹的露水,使劲地往上生长呢,如同他们努力生活的决心,在困境中依然蓬勃向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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