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纹里的三点十七分
便利店的冷柜发出第三声嗡鸣时,陈野正盯着玻璃门倒影里的自己。二十三岁的脸,眼下挂着青黑,洗得发白的工牌晃在胸前,照片上的人还带着点刚毕业的愣气——那是三个月前的他,还没被拖欠的房租、断裂的社保和母亲催款的短信磨出眼下这道竖纹。
“欢迎光临。”他机械地抬头,看清来人时却顿住了。
女人穿着件洗褪色的蓝布衫,鬓角别着朵干枯的白玉兰,手里攥着个铁皮饭盒。她的眼睛很亮,却直勾勾地盯着收银台后面的镜子,那面廉价的穿衣镜边缘已经裂了道缝,是上周被醉汉撞的。
“要一包薄荷糖。”女人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发皱却带着韧劲。
陈野转身去货架拿糖,眼角的余光瞥见镜子里的女人——她的倒影没跟着动。
不是错觉。他故意放慢动作,镜子里的蓝布衫明明应该随着女人抬手的动作扬起衣角,可那道影子却僵在原地,连鬓角的白玉兰都纹丝不动,像幅被钉死的旧照片。
更诡异的是镜子右上角的电子钟。便利店的挂钟显示21:47,可镜子里的数字却在倒着跳:21:46,21:45,21:44……红色的数字在裂纹里扭曲,像条挣扎的蛇。
“小伙子,糖。”女人的指尖敲了敲台面,指甲缝里嵌着点银粉,像碎掉的镜子渣。
陈野把糖递过去,指尖触到女人的手,冰得像刚从冷柜里捞出来。他忍不住又瞟向镜子——女人的倒影终于动了,却在做和她本人相反的动作:女人抬手接糖,倒影却在低头系鞋带;女人转身要走,倒影却正对着镜子里的陈野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吓人。
“这镜子……”他嗓子发紧,“您不觉得怪吗?”
女人回头,目光扫过镜面的裂纹,忽然指着那道缝:“你看里面的钟。”
陈野凑近了看。裂纹深处,红色的数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退,跳过20:00,19:00,一路跌向个模糊的时刻。当数字终于在某个点稳住时,他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3:17。
这个时间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他混乱的记忆里。上周三,他被房东堵在出租屋门口,正是凌晨三点十七分;三个月前,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爸的手术费凑不齐了”,也是这个时间;甚至十年前,他蹲在医院走廊里,看着护士用白布盖住爷爷的脸时,墙上的钟也停在三点十七分。
“这钟倒着走,是在等什么。”女人把薄荷糖塞进兜里,铁皮饭盒发出叮当响,“等它走到你心里的那个点,镜子就会开口。”
陈野还想问什么,女人已经推开门,蓝布衫的衣角扫过玻璃门,带起阵冷风。他追到门口,只看见女人的背影拐进巷口,手里的铁皮饭盒在路灯下泛着光,像块会走的镜子。
便利店的挂钟指向22:03时,陈野鬼使神差地站到了穿衣镜前。镜中的自己眼下青黑更重了些,工牌上的照片像是蒙上了层灰。他试着抬了抬左手,倒影也抬左手,动作终于对上了——刚才的诡异仿佛只是幻觉。
可当他盯着镜中的电子钟时,心脏又被攥紧了。红色的数字还在倒走,从22:02退到22:01,退得很慢,像在犹豫。而那道裂纹里的3:17,像只眼睛,冷冷地瞅着他。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房东的短信:“明早再不交租,就把你东西扔出去。”
陈野深吸一口气,薄荷糖的清凉从喉咙窜上来,却压不住心里的躁。他转身去拿拖把,想把镜子蒙上,刚举起拖把,却看见镜中的自己举着拖把,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他的动作。
他猛地低头,自己明明握着拖把杆的中段,可镜子里的手却攥在顶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更可怕的是,镜中人的手腕上,戴着块他早就弄丢的电子表——那是爷爷送他的生日礼物,十年前在医院走廊里哭丢了,表盖裂着缝,和这面镜子的裂纹一模一样。
“咚。”
铁皮饭盒落地的声音从仓库传来。陈野握着拖把的手在抖,便利店的灯忽明忽暗,冷柜的嗡鸣变成了细碎的电流声,像有人在耳边磨牙。
仓库门虚掩着,透出道昏黄的光。他推开门,看见那只铁皮饭盒躺在地上,盒盖开着,里面没有饭菜,只有块碎镜片,边缘沾着点干涸的血迹,映出个模糊的钟面——指针稳稳地指着3:17。
而仓库尽头的穿衣镜,那面昨天还完好无损的镜子,此刻正从中心向外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红色的数字在裂纹里疯狂倒退,像要钻进地底。
镜中,倒走的钟停了。
陈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他看见镜中的自己慢慢抬起头,嘴角咧开和刚才那个女人一样的弧度,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他看懂了。
镜中人说的是:“该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