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的本分与一丝执念
几次转换话题，中途重新沏了一次茶，获准离开时，冬日的太阳尚未开始西斜。
恭敬地行礼后走出会客室，每迈一步，心跳便愈发无法平息。
咚咚作响、仿佛从内部敲击着胸膛的心跳声令人发痛，虽值冬季，黏腻的汗水却不断从额头上渗出。
他用拳头抹去汗水，从后门走出领主府邸，抬头望向北部特有的冬日灰暗天空。
与终年可见蓝天的罗曼纳不同，这个季节的北部，天空大抵如此。
家人四散各地、亲情淡薄的罗伦佐，既没有能一起过年的家人，也不巧没有恋人。
商会成员大部分时间都在旅途中度过，冬季行动困难时，通常会返回罗曼纳加深乡土联系，但罗伦佐因处境艰难，本身就极少返回罗曼纳。
即便要在国外度过，当决定今年在恩卡尔地区越冬时，光是想到要在阳光稀少的寒冬中度过，就让他心情忧郁。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稍微，在长椅上休息一下吧。
在会客室里时，他以为自己表现得还算平静，但看来实际上却处于相当强烈的兴奋状态。
作为旅行商人积累了一定经验后，他深切体会到，这种时候勉强行动并非明智之举。
所幸领主府邸各处都设有可供休息的长椅和树荫。
在其中一张长椅上坐下后，他不自觉地“呼———”地长舒了一口气。
一种“自己干了件不得了的事”的自觉正缓缓涌上心头。
尽管罗曼纳冠以帝国或王国之名的旧时代往事，连市民都禁止谈论，但对于出身于世代培养历史学家的书记官世家的人来说，这样做更是足以用全族性命来赎的重罪。
罗伦佐也一直将此铭记于心，即便是在与长途旅途中知心伙伴推杯换盏的夜晚，他也从未有过丝毫失言。
像那样说出口，固然有想挽回过去失误的原因，但更是源于对———那为成为历史学家而接受的教育、以及那本应到来的未来———，一种已无可挽回的执念。
三岁时祖父在广场曝尸的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
父亲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被迫带着全家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
母亲因辛劳过早离世，父亲则在政变后混乱的国家里，历经劳苦才将罗伦佐和弟弟妹妹们拉扯大。
而罗伦佐，就是听着父亲如同呓语般不断诉说着他立志从事的工作、那些应当传给后世的大量历史长大的。
被焚毁的图书馆，堆积如山的浩瀚知识。
那些本该穷尽一生去解读、为后世记录下来的东西，父亲只将其中一些浮光掠影传给了他。
对父亲而言，那大概是他对自己本应获得却已失去之物的执着吧。
即使明知这些话若从年幼的罗伦佐口中泄露给外人，捡回性命的全家都可能陷入危险，父亲仍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记得的知识源源不断地灌输给罗伦佐。
或许，父亲那时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了。
然而，对罗伦佐来说，那段时光绝非只有痛苦。
伟大的领袖与划时代的政策。
广袤的领土与完善的治理。
发达的城市，以及即使数百年后的今天仍令人难以置信的众多文明与智慧。
那被称为“黄金时代·罗曼纳和平”的辉煌岁月。
解开那永远无法亲眼目睹的遥远过去的记录、一时沉溺于其幻想中的快感。
倘若没有发生政变，父亲本应继承祖父的事业，而自己也本该接受与父亲同样的教育........
父亲早已魂归天国，图书馆旧址也早已夷为平地，如今矗立着元老院势力下的建筑群。
但罗伦佐，曾是想成为书记官、成为历史学家的。
天与女神的丰功伟绩数不胜数，那是年幼的洛伦佐特别喜爱的人物。
被雷蒙德收留，作为商人谋生的过程中，他本已忘却了这些。
他明白，正是这残存梦想的一丝余韵，让他说出了那些不该说的话。
———必须打起精神来。
光是自己还罢了，绝不能连累到会头。
他仰望着天空，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空气让发热的身体冷却下来，心跳声也逐渐平息。
“哎呀，商人先生，好久不见？”
突然被人搭话，他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一个腋下夹着小桶的青年，对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你是.......呃，艾德，对吧？”
虽然个子长高了很多，声音也变得低沉，但那开朗的表情确实似曾相识。
那时他还是个可以称之为少年的孩子，现在虽然可能还未成年，但俨然已长成一位英俊青年。
“是的。待在这种地方会着凉的哦。我正在泡茶，要不要到厨房来暖和一下？”
“不.......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是该回去了。冬天稍不注意，太阳很快就落山了。”
“这样啊。........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稍微听我商量点事？”
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着，略显扭捏地说道。
“那个，之前您送过我一个胸针，说送给心仪的女孩子她会很高兴，对吧？请问还有卖和那个一样的吗？”
他还接着说了句“啊，最近我涨工钱了！”，这话对商人说未免太轻率了。
“哈哈，哎呀呀，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
罗曼纳人最爱聊恋爱话题。
尤其是年轻人的青涩恋爱故事，他们更是热衷，说广场和酒馆里都充斥着这类话题也毫不夸张。
罗伦佐现在虽说没有恋人，但那份血脉依然在他体内流淌。
“是的，那个，虽然还不能明确说是那样.......但是，一想到那孩子和别人订婚或者结婚，我就觉得非常讨厌，所以想尽量好好地和她交往。我想送个能作为信物的东西，但不知道选什么好，很困扰.......”
这番纯真的话语令人猝不及防，罗伦佐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一时失语。
罗伦佐也曾经历过，这个年纪的青年，尤其会想要表现得成熟些。
比如会说“在给恋人找礼物”啦、“有女孩子喜欢我”啦，把事实稍微夸大一点来说，将自己的真实心意隐藏在那种炫耀之下。
这倒无关教养如何，大概是因为这青年天性纯良吧。
“之前拿到的胸针，我送给梅尔菲娜大人了，所以手头没有了。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卖给我一样的东西。”
“和领主大人戴一样的饰品，收到的人也会困扰吧。而且女性啊，会想要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所以设计最好改一改哦。”
“啊，是这样子的啊。”
“你的对象，是这个宅邸里的仆人吗？”
青年脸颊微微泛红，点了点头。
虽然嘴上说着“还不太清楚”，但看那反应，青涩的恋情似乎早已萌芽。
“梅尔菲娜大人最近允许仆人们购物了，到时候你可以好好去挑选一下。我会摆上一些对女仆来说稍微有点贵的物品，你可以看看她的反应，之后再偷偷送给她。女性当然会为礼物而高兴，但她们更珍视的是那个细心关注着自己的男人的心意啊。”
“！谢谢您！”
那纯真无邪的爽朗声音和表情，让罗伦佐也自然地浮现出笑容。
现在的自己，是商人。
将所求之物运至需要者身边，合理定价出售。
再用所得利润重新进货，将商品运送给下一位顾客。
这就是罗伦佐的新生活方式———作为商人的本分。
刚才一时忆起的、曾经梦想过的历史学家人生，就让它再次静静地深埋心底吧。
“那么，你中意的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女孩？是美人？还是可爱型的？”
“嗯.......她有点爱唠叨，爱管闲事，但非常勤劳。很会照顾人，连后来新来的女仆都照顾得非常周到.......”
“像个大姐头啊。你性格温和，看来很般配嘛。”
露出腼腆笑容的青年显得无比幸福。
为他准备想要的东西，就是罗伦佐的职责。
那些东西若能送达他心仪的姑娘手中，那时的他，想必会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