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门，被轻轻推开了。
但走进来的，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紧张等待的那个人。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羊绒大衣，衬得身段高挑窈窕，茶色墨镜随意推至头顶，露出一张明艳逼人、极具辨识度的脸。
妆容精致却丝毫不掩旅途劳顿，反而添了几分慵懒的风情，饱满的红唇与雪肤形成强烈对比，即便风尘仆仆，那股子强大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气场依旧瞬间填满了玄关。
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姐姐——范冰冰。
她手上提着好几个印着醒目Logo的奢侈品购物袋，身后还立着一个不小的Rimowa行李箱，无声宣告着这并非一次短暂的拜访。
范丞丞脸上那瞬间被点亮的、几乎要溢出光彩的期待，如同被冰水迎头浇下，骤然熄灭，只剩下错愕和难以掩饰的巨大失落。
那表情转换之快、之明显，让门口的范冰冰想忽略都难。
范冰冰显然精准地捕捉到了弟弟这堪比川剧变脸的情绪变化，她挑眉，将手中的购物袋随意放在玄关柜上，语气带着几分亲昵的调侃和不易察觉的无语：“臭小子，才多久没见，你就这表情？看到亲姐来了不欢迎吗？”
她说着，又故意提了提手上那几个袋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亏我还记着你，千里迢迢给你带了你之前念叨了好久的那个游戏机的第三代，这可是我托人才帮你问到的。”
——“那个游戏机”。范丞丞的心脏像是被细微的电流穿过，泛起一阵酸涩的麻。
是那款他和张真源一起玩了很久，几乎快要通关的双人游戏。张真源总在通关间隙，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兴奋和好奇，猜测着下一部会有什么新地图和新剧情，眼睛亮亮地问他：“丞丞哥，你说第三代什么时候会出啊？肯定会更有意思！”
他当时只是笑着附和，却把这份惦记牢牢记在了心里，甚至在不经意间也透露给了姐姐。此刻，这份承载着另一个人无形期待的礼物，被姐姐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只装满了紧张和甜蜜的盒子，只是此刻，盒子里更多是落空的惶然。
范丞丞这才回过神，连忙起身走向门口，努力挤出笑容，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语气尽量显得热络：“怎么会呢，我最最最亲爱的姐姐，我想你还来不及。”
然而，他的目光瞥见姐姐身后的那个行李箱，不禁有些疑惑，“姐，你这是……飞机刚落地就直接杀到我这儿了？这大包小包的，”他熟练地拉过行李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了然和一丝无奈，“感情又是来我这儿避难的？”
范冰冰被他这直白的话一噎，一时有些语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流转着些许被打趣的懊恼：“没办法，谁叫妈这次直接从青岛杀到北京来了，电话里那架势……我先来你这儿躲躲清静。”
说完，她这才有空仔细打量了一下范丞丞，目光在他那身极少穿的、质感柔软的浅色羊绒毛衣和刻意打理过、显得蓬松随意的头发上逡巡，眼底的探究和八卦意味几乎要化为实质。
“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丞丞什么时候换风格了？穿得这么……嗯？”她拖长了语调，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玩味的暗示。
范丞丞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那点精心准备的小心思被放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眼神飘忽，试图含糊过去：“就……品牌方寄来的新款衣服，随便试试看效果……”声音越来越低，明显底气不足。
范冰冰显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她绕过范丞丞，踩着高跟鞋走进客厅，锐利的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一样扫过整个空间——恰到好处的温暖空调温度、茶几上玻璃碗里精心摆放的青提味饼干，她记得弟弟并不太嗜甜、以及并排放置得甚至有些过于靠近、仿佛下一秒就要依偎在一起的无线游戏手柄……
范冰冰红唇勾一抹了然的笑意，转过身，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明显开始紧张的弟弟，直接下了结论：“瞧瞧，这温度，这零食，这小心思……范丞丞，老实交代吧，是不是有情况了？男朋友要来吧？”
她刻意加重了“男朋友”三个字，带着点戏谑，却又一针见血。
范丞丞的心猛地一跳，脸颊有些发烫。他没直接回答，只是拉着范冰冰的行李箱往里走，试图转移话题，声音有些发闷：“走了走了，别堵在门口，先进来再说。”
他动作略显急促地将行李箱靠墙放好，仿佛这样就能把姐姐的追问也一并搁置。
范冰冰看他那副欲盖弥彰、几乎要把“心虚”二字写在脸上的样子，心里更是明镜似的。
她对于弟弟喜欢男生的事毫不意外，这是弟弟早几年就跟家里坦诚过的事儿。他们家虽然一开始有些意外，但也算是开明，最终态度是尊重，甚至私下觉得要是有个靠谱的、能管管他这个跳脱性子又真心待他的男朋友，也挺好。
范冰冰跟着他走进客厅，姿态优雅地在沙发上坐下，正好坐在那两个挨得极近的手柄旁边，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副准备深入长谈的架势：“说说吧，怎么个情况？发展到哪一步了？人怎么样？”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但眼神里的专注却表明她并非玩笑。
范丞丞像个小学生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问话，局促地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声音低低地反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不是男朋友……还没、还没追到呢……”
他没有否认姐姐关于“有喜欢的人”的猜测，但这近乎承认的话语几乎耗光了他所有勇气。
“可能……人家都还不太知道我喜欢他。”范丞丞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散落在空气里，却清晰地透着一股不确定的卑微。
“什么？”范冰冰却听得清清楚楚，她腾的一下站起身，音量都不自觉提高了，漂亮的狐狸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范丞丞，你搞这么大阵仗，跟孔雀开屏似的，结果你跟我说，人家根本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饼干、手柄，最后落回弟弟那张写满纠结的脸上。
范丞丞顶着姐姐几乎能杀人的死亡视线，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陈述一件令人绝望的事实：“我说……他可能……只是拿我当挺好的朋友，人家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
他越说越没底气，胸腔里那股闷痛似乎又隐隐作祟，最后几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而且……而且他不一定喜欢男生。”
最后这一句，轻飘飘的，却沉重得仿佛落地的巨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将他所有的期待和努力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不确定性。
范冰冰听完，简直要被自己这个在感情上莫名变得怯懦又傻气的弟弟气笑了，她无奈地扶住光洁的额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都不知道对方的性取向，也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你，甚至压根就没告诉过人家你的心意，就在这儿一个人上演内心大戏，还把家里折腾得跟精心布置的告白现场似的？”她的一连串质问又快又准，句句戳在范丞丞的心窝子上。
范丞丞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蔫头耷脑地点了点头，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型犬，看起来可怜又有点好笑。
范冰冰看着自家弟弟这副又怂又可怜、完全陷进去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叹了口气，重新坐下，翘起腿，语气缓和了些：“行吧，看在你是我弟的份上。说说，什么样的人能把我们范家小少爷迷成这样，变得这么……患得患失？姐帮你分析分析。”
她拿出了谈生意时的架势，仿佛要帮他分析一个重大投资项目。
范丞丞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头看向姐姐，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姐，你……你真愿意帮我？”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帮你？”范冰冰漂亮的狐狸眼转了转，闪过一丝精明的狡黠，“帮你可是要付出时间和脑细胞的，你姐姐我的咨询费可是很贵的。”她慢悠悠地说道，指尖轻轻点着沙发扶手。
“姐，你说！只要我能做到！”范丞丞此刻只想抓住任何可能推动他和张真源关系的机会，哪怕是姐姐的“趁火打劫”。
范冰冰红唇轻启，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名字，眼神里带着笃定的笑意：“我要你酒柜里那支勒桦（Leroy）的特级园，就Montrachet那支，就当是预付的顾问费了。”
那支酒不仅价格高昂，而且有价无市，是她都知道她弟费了不少心思才弄到手、平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藏品。
起初听到范冰冰的条件，范丞丞心里还下意识松了口气，甚至涌上一阵高兴——不就是一支酒吗，虽然肉痛至极，但若能换来姐姐的助攻，换来哪怕一丝靠近张真源的可能，他舍得！
范丞丞立刻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乐颠颠地起身，语气都轻快了不少：“没问题！姐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你喝了准喜欢！”他仿佛已经看到姐姐帮他出谋划策的场景。
他快步走向酒柜，信心满满地拉开沉重的柜门，目光精准地投向记忆里存放那支酒的位置——那个他曾经擦拭过无数遍、确保它安然无恙的专属位置。
然而，那个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范丞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定格的照片。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猛地窜上心头，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范丞丞猛地想起昨晚自己情绪彻底失控时，好像……好像确实从酒柜里胡乱抓了一瓶酒，对着瓶口就灌了下去……当时他被嫉妒和绝望冲昏了头脑，只想麻痹自己，根本就没看标签，只依稀记得那酒液冰冷苦涩，划过喉咙如同烧灼……
他的背影瞬间僵硬了，仿佛被无形的冰冻结在原地，连手指都微微发凉。
站在客厅的范冰冰，看着弟弟突然顿住的动作，以及那瞬间石化的、写满了“糟糕”二字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一个荒谬又极其可能的猜想猛地冒了出来。
她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她这个傻弟弟，不会在某个为情所困、借酒浇愁的时候，顺手就把她点名要的那支顶级勃艮第白葡萄酒给对瓶吹了吧？！那支她觊觎了好久都没好意思开口要的Montrachet？！不会吧？！不会吧？！
范丞丞感受到后背开始冒出涔涔冷汗，几乎能感觉到姐姐那逐渐变得锐利冰冷的视线钉在自己背上。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几乎是机械地将头向后转，脖子仿佛生了锈，对上了自家姐姐那逐渐眯起、已经从探究转为恍然大悟、继而可以称得上阴森恐怖的的目光。
范丞丞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讨好和绝望的笑容，声音发虚，几乎带上了点哀求的颤音：“姐……那个……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昨晚、昨晚我有点渴，就……就随手拿了一瓶……我真的没注意……”
“要不，你再换个条件吧？其他的随你挑！真的！那支柏图斯？康帝？只要我有，都行！”
他急急地抛出补救方案，试图平息即将到来的风暴。
范冰冰抱胸冷笑，红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刚想开口好好“教育”一下这个暴殄天物的臭小子，就在这时——
“叮咚——”
门铃再次响起，清脆而执着，穿透了客厅里几乎凝滞的空气，也瞬间打断了姐弟之间这场关于天价酒和心事的紧张对峙。
两人的表情同时一凛，所有未尽的对话、指控、讨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硬生生掐断。
范冰冰暂时收回了死亡视线，范丞丞也猛地转过头，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截然不同的复杂情绪，投向那扇紧闭的入户门。
这一次，门后站着的，会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