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云南清晨的寒意,像是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刺透衣物,钻进骨缝里。

  

  

  巨大的露天观景台上人影绰绰,大家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或毛毯,呵出的白气瞬间消融在清冽稀薄的空气中,窃窃私语着,等待天际那场光芒与冰雪的盛大加冕。

  

  

  山岚如乳白色的潮汐,在脚下深谷间缓缓涌动,吞没了尘世的喧嚣,只余下风掠过耳畔的呜咽。

  

   张真源缩在宽大的户外椅子里,微微蜷着身子,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掌心那枚已然开始持续散发热量的暖贴。

  

  

  那熟悉的温度、略显坚硬的边角,以及隔着包装袋都能隐约嗅到的、带着点药材味的淡淡香气,都与记忆中的某一枚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是了,和很久之前那次拍摄定妆照,在空调失灵的冰冷化妆间里,范丞丞随手塞给他的那枚,一模一样。

   

  那时他们还不算熟络,甚至带着点初次合作的客气与生疏。

  

   

  范丞丞的动作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甚至刻意维持着一点酷拽的范儿,说出的话也带着点冷冷的意味,“热一下,促进血液循环。”

  

  

   可眼神却在他接过暖贴的瞬间飞快地瞥过来,确认他稳稳拿住了,才状若无事地收回手,插回兜里。

  

   

变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张真源望着远处天地交界处那一道愈发清晰的、黛青与金红交织的山峦轮廓,思绪像被风吹散的云,不受控制地飘远。

  

  

  是无数次深夜或凌晨,手机屏幕上准时亮起的、几乎成了条件反射的简短邀约【上号?】

  

  

  是那些赢了就隔着耳机也能感受到对方眉飞色舞的嘚瑟、输了就听他理不直气也壮地甩锅(虽然十次有八次是他先坑)、偶尔还能听到对方那边传来经纪人压低声音催促休息的背景音的夜晚?

  

   

    还是那次范丞丞杀青回北京,在公司练习室里被范丞丞半拖半地去了一家据说“吃到灵魂出窍”的本地菜馆?

  

  

  两人躲在烟火气十足的小包厢里,从游戏聊到音乐,从圈内趣事聊到偶尔烦恼,最后笑得东倒西歪,忘了镜头,忘了身份,只是两个分享快乐的普通年轻人。

  

   又或者是那个因突如其来的暴雨而被迫中断行程的下午,扎染计划泡汤,他在群里发取消通知,却收到范丞丞带着委屈表情包的质问:“为什么只约周深?还是不够熟了哈”。他笑着邀对方打游戏,而那句秒回的“房号”和五分钟后门外湿着头发出现的人,已将亲昵不言而喻。

  

   范丞丞带着一身潮湿的雨气进来,目光扫过房间,落在并排放置的游戏手柄上。而他的注意力,却全在对方那没擦干的头发上。

   递过毛巾,却被对方理直气壮地塞回来,带着点耍赖的撒娇意味:“后面擦不到,你帮帮哥。”

   

  他笑了,却没有拒绝。

    那一刻,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和毛巾摩擦发丝的细微声响。指尖隔着一层柔软的棉絮,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到温热的头皮和微凉的耳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在他们之间流淌。

  亦或者是更早的杭州雨日的西泠印社。湿漉的石阶,泛着幽光的拓片玻璃柜,还有那个在檐下独自看章的侧影——范丞丞穿着冲锋衣,帽檐压得很低,肩头染着深色的雨渍。范丞丞回头时眼里没有惊讶,只是自然地侧身让出空间。那一刻的安静真实,不同于镜头前的任何模样。

  

   不,或许都不是。

  

  

  可能还要更早。

  

  

  那些下意识的、近乎本能的维护;那些只有他们两人能瞬间心领神会、无缝衔接的玩笑和梗;那些在人群喧嚣中总能精准捕捉到对方、对视一眼后又心照不宣迅速移开的视线…

  

  砰咚。

  

   张真源的心跳毫无预兆地重重敲了一下胸腔,声音大得他疑心身旁的人都能听见。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烧得滚烫的石子,瞬间蒸腾起一片灼人的白雾。

  

  他猛地掐断了继续深入的思绪,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迅速攫住他,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那枚暖贴过高的温度甚至烫得他掌心微微刺痛。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慌意乱,仿佛正站在一道深渊的边缘,窥见了一丝底下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惯常认知的暗流。而那是他潜意识里拒绝去面对、更不敢纵身跃入去探个究竟的领域。

  

  

  这种莫名的恐慌和想要逃避的冲动,在最近几天,尤其是在那次…气氛跌至冰点的三人游戏之后,变得愈发清晰和频繁。

  

    张真源并非毫无所觉。范丞丞近来的反常,他多少能感知到一些。那种即使隔着屏幕和千里之遥也能传递过来的、沉甸甸的低气压;那些在群里看似依旧插科打诨、实则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别别扭扭劲儿的发言;

  

  

   以及…那几次三番发来,却都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找出各种理由推拒掉的游戏邀约。

  

【丞丞哥,今晚可能不行,导演刚发了新的流程,还得再看看。】

【下次吧哥,今天跑了一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了。】

  

  

   每一条拒绝的消息发出后,他眼前几乎能立刻浮现出对方撇着嘴、眉头微蹙、一脸不爽又碍于他的理由而不好发作的别扭样子。

  

  

  心里会泛起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缩回安全距离的逃避。

  

  

   他还没准备好该怎么去面对范丞丞,没想好该如何解释那晚游戏里令人窒息的尴尬,更没想好…该如何安放自己心里那份因那声自然而亲昵的“哥”、以及后续范丞丞异常激烈冰冷的反应而悄然滋生、却又模糊混沌、让他不敢细辨的困惑与异样。

  

  张真源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范丞丞似乎也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这份刻意疏远和闪避。

  

  

  有两次,他实在找不到像样的理由推拒,一起上了号,但整个游戏过程他都心神不宁,操作变形得厉害,连最简单的技能都会放空,话也少得可怜,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松弛和活跃。

  

  

   耳机那头,范丞丞的话也明显变少了,偶尔开口,指挥或者交流,语气都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和距离感,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或是拖着长音“指责”他坑。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壁垒悄无声息地在他们之间迅速垒高。

  

  

  

  空气变得粘滞而沉默,对话干涩得挤不出一点水分,连曾经最引以为傲、无需多言的游戏默契都充满了令人难受的错位和延迟。

  

  

   

   那是一种上不去、下不来,悬在半空无所依附的难受状态,明明彼此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不对劲正在蔓延,却谁都没有勇气,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去捅破那层看似轻薄、实则坚韧的隔阂。

  

  

   这种突如其来的僵持和冷却,让张真源感到无措,甚至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细密的伤感。

  

  

  

  他并不想这样。他心底某个角落,其实仍在怀念之前那些可以毫无负担地斗嘴打闹、默契配合的轻松时光。

  

  

  

  但此刻,张真源就像一只感知到危险临近的小兽,笨拙地选择了最消极的应对方式——将自己藏起来,仿佛只要不去看,不去听,那些混乱的、令人心慌的情感信号就会自动消失。

  

  

  他似乎能感觉到,范丞丞在那份刻意维持的平淡与冷静之下,掩藏着的或许是比他更甚的失落与困惑。

  

  

  

  这个认知让张真源心里的那点愧疚感又加深了几分,但也奇异地让他更加不敢贸然靠近。他害怕一旦试图去沟通,去触碰,连现在这种别扭而脆弱的平衡都无法维持,会彻底滑向某个不可知的、或许会更糟糕的境地。

  

   

   露台上的人群忽然发生一阵低低的骚动和惊叹,有人压抑着兴奋轻呼:“快了快了!太阳要出来了!”

  

    

  张真源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下意识地循着众人瞩目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雪山的峰顶已被晨曦点燃,渲染上一层愈发浓烈炫目的金红色,瑰丽得如同熔化的金液流淌于天地之间,庄严而神圣。

  

  

  山风似乎更疾更冷了些,他下意识地又攥紧了掌心那枚暖贴,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切实的热源和依托。

  

  

  

   这枚小小的、持续散发着热度的物体,像是一个无声而固执的见证者,串联起了从陌生到熟稔,再到如今莫名陷入僵局的每一个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段。

  

  

  他和范丞丞的关系,就像这山间瞬息万变的雾霭,曾经温暖真切,触手可及,此刻却变得扑朔迷离,裹挟着冰冷刺骨的露气,横亘在两人之间,模糊了来路,也看不清去踪。

  

   万丈金光正势不可挡地撕裂云层,试图将整座雪山彻底拥入光辉的怀抱。那景象壮阔得令人心魂震撼。

  

  但张真源却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刚刚窥见一丝天光的角落,正被一片源于自身怯懦与迷茫的、更浓重的阴影所迅速笼罩。

  

  

   他几乎错过了日出最辉煌的喷薄瞬间,因为他正困在自己悄然筑起的、心照不宣的心墙之内,进退失据,惘然失措。

  

  

  那枚暖贴熨烫着掌心,却仿佛怎么也无法温暖那突然变得有些空落和冰凉的心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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