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寂静林海的日子,流淌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洛清弦的伤势已基本痊愈,那头银白的长发,成了他身上最显眼的改变,如同冰雪烙印。
深夜,谢回处理完魔都事务返回,看到洛清弦独自坐在枯木下,望着被林海遮蔽的、虚无的夜空。
他的侧脸在幽蓝鬼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陌生。
谢回走过去坐下,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
洛清弦醒来后,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深邃,仿佛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偶尔泛起的涟漪,也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阿弦,”谢回犹豫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你的伤……真的都好了吗?”
洛清弦缓缓转过头,墨眸平静无波,落在他身上:“嗯。”只有一个字,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平淡得让谢回觉得不真实。
谢回深吸一口气,决定问出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阿弦,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洛清弦的反应,“你知道我是魔族的魔王之后……真的……一点都没有生气或者……介意吗?”
他记得很清楚,最初洛清弦得知他身份时,那份疏离和警惕是真实存在的。
可这次重伤醒来后,洛清弦对此事的态度,却淡漠得仿佛只是听说他换了一件衣服。
洛清弦闻言,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淡,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夜空,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冷的玉石相击:
“我为何要生气?”他反问,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嘲弄,“你是谁,与我何干?你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他侧过头,墨眸深不见底地看向谢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若要疯,我便陪你一起疯。你若要杀,我便为你收拾残局。你……不必担忧。”
这话语,本该是情深义重的承诺,可从洛清弦口中用如此平静无波的语调说出来,却让谢回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这不像他认识的阿弦!
他认识的阿弦,虽然冷漠,但内心自有原则和底线,绝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疯”和“杀”这样的字眼,更不会将“收拾残局”说得如同拂去衣袖上的灰尘般轻易!
谢回的心脏猛地一缩,红色瞳孔中充满了惊疑不定。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洛清弦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
他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弦!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你没事吧?我总觉得……你醒来之后,好像……好像变了一个人!你的眼神,你的语气,你下棋时的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都太平静了!平静得可怕!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
洛清弦任由他抓着手腕,没有挣脱,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墨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那光彩深处,仿佛有疯狂的漩涡在酝酿。
良久,良久,一丝极轻、极淡,却清晰无比的轻笑,从洛清弦的喉间溢了出来。
“呵……”
这声轻笑,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谢回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洛清弦……笑了?!
他从未听过阿弦如此清晰的笑声!
这笑声,与他此刻冰冷的气质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让谢回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谢回啊谢回……”洛清弦轻笑着摇头,手腕轻轻一翻,那看似纤细的手指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反而扣住了谢回的手腕。
紧接着,他猛地起身,动作快如鬼魅,一把将猝不及防的谢回抵在了身后粗糙的枯木树干上!
“!”谢回闷哼一声,后背撞在树上。
他惊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洛清弦,看着那双墨眸中翻涌的、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深沉暗流。
洛清弦另一只手抬起,冰凉的指尖轻轻挑起谢回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他的嘴角依旧噙着那抹令人心悸的轻笑,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至极的气息:
“你不是怀疑我吗?不是觉得我变了么?”他凑近谢回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却让谢回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你说得对,我或许……确实已经不是你记忆中,那个只会冷着脸、被动应对一切的……单纯的洛清弦了。”
他的话语如同魔咒,敲击着谢回的心防。
“至于瞒着你的事情……”洛清弦的指尖微微用力,墨眸中闪过一丝近乎妖异的光芒,“不如……你来猜猜看?”
他微微退开一些,凝视着谢回震惊的双眼,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石破天惊的意味:
“那个将暮云舒变成疯子,将仙道搅得天翻地覆,将楚云朗控于股掌,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真正的、唯一的执棋者……”
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疯狂与理智交织的威严:
“……就是我,洛清弦。”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只有两人之间急促的呼吸声,和枯叶飘落的细微声响。
谢回瞪大了眼睛,红色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死死盯着洛清弦,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平静。
那是一种……属于疯子的极致理智!
幕后黑手……真的是阿弦?!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是受害者!
他差点被暮云舒害死!
他怎么可能是……
可是,阿弦此刻的眼神,话语中的疯狂与笃定,还有他醒来后种种反常的冷静和那种仿佛洞悉一切、操控一切的超然……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看着谢回脸上剧烈变幻的神色,洛清弦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他松开了钳制着谢回的手,轻轻替他拂去肩头的一片落叶,动作温柔得诡异,眼神却依旧冰冷疯狂。
“慢慢想,不着急。”他退后一步,重新恢复了那种疏离却危险至极的姿态,“时间还很多,这盘由我亲手布下的棋……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说完,他不再看僵立在原地的谢回,转身,银白的长发在幽蓝的微光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缓步走向那间素净的木屋。
留下谢回一人,背靠着枯木,心乱如麻,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抬头望向林海上方那片永恒的、被遮蔽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恐惧。
不是对敌人的恐惧,而是对身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的恐惧。
如果阿弦真的是那个执棋者……如果这一切的疯狂都源于他……那他布下的,究竟是怎样一盘毁灭之棋?
而他那句“陪你一起疯,陪你一起杀”的承诺,又将被引向何方?
谢回背靠着冰冷的枯木,许久都无法从洛清弦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中回过神来。
恐惧、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交织。
阿弦是执棋者?
那个看似清冷孤高、实则内心柔软的洛清弦,会是搅动风云、操控人心的幕后黑手?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药圃旁,洛回安正在小心翼翼地采摘几片泛着月华光泽的叶片,师尊则静坐在一旁,仿佛与周围的静谧融为一体。
谢回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难道要说,你们悉心照料、担忧其伤势的阿弦,其实可能就是一切混乱的根源?
然而,不等他组织好语言,师尊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却率先响起,仿佛能洞悉他所有纷乱的思绪:
“心绪不宁,易生魔障。静心。”
谢回猛地抬头,看向师尊覆着纱布的脸:“师尊……您……”
“万物皆有因果,众生皆在局中。”师尊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他所行之路,自有其理。你既选择相伴,又何须自扰?”
谢回怔住了。
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师尊早就察觉到了阿弦的异常?
甚至……默许乃至认同他的行为?
就在这时,洛回安也直起身,将采好的灵叶放入玉碟中。
她猩红的瞳孔看向谢回,没有疑惑,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谢公子,”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目光投向洛清弦所在的木屋方向,眼中流露出千年未变的忠诚与依赖:“我永远跟随主人,至死不渝。他若温柔,我便守护他的温柔;他若……需要疯狂,”她的瞳孔中闪过一丝与她野性美貌相符的厉色,“我便成为他最锋利的爪牙。他怎样,我便怎样。”
这番话,彻底震撼了谢回。
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察觉到了洛清弦的变化!
师尊的淡然,洛回安的绝对忠诚,都表明他们早已心知肚明,甚至……早已做出了选择!
他们接受的,是完整的洛清弦。
包括那个他刚刚窥见一角的、隐藏在清冷外表下的,疯狂而危险的灵魂。
这一刻,谢回忽然想起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千年前,仙乐大战末期,面对绝境,那个年仅十六岁的银发少年,眼神中偶尔闪过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算计。
只是那时他年纪尚小,又被师尊和众人护着,那份特质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重生后的洛清弦,以墨发黑瞳示人,性格似乎更加冷僻,但也更懂得隐藏。
他看似对一切漠不关心,却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以各种“巧合”的方式得到关键的信息或资源。
他那惊人的修炼速度,除了天赋,是否也源于某种不为人知的、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不择手段?
他对太一宗,看似疏离,却在楚萧然柳月凝死后,以某种方式成为了楚云朗姐弟隐形的依靠。
他对谢回,看似冷淡,却默许了他的靠近,甚至……是否也在无形中,利用魔族的力量来达成某些目的?
细思极恐!
洛清弦从始至终,或许都是一个双面人。
一面,是那个他们熟悉的、外表高冷、内心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嘴硬心软的洛清弦。
他不会过多计较得失,会在关键时刻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挺身而出,有着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这是他用以示人、或许也是他内心深处渴望维持的一面。
而另一面……则是那个被千年仇恨、惨痛经历和某种与生俱来的极致理性与偏执所塑造的、潜藏在深处的灵魂。
他病态般骄傲,心思缜密到可怕,睚眦必报,冷静地将所有人、所有事都视为棋盘上的棋子。
他是一个天才,更是一个……冷静到极致的疯子!
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耐心布局千年,可以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和孤独,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
那个在客栈端茶送水、照顾婴孩的洛清弦,是真的。
那个在夜色中白发、操控凶尸、扬言称王的洛清弦,也是真的。
那个对谢回说出“陪你疯,陪你杀”的洛清弦,更是真的!
他只是……在不同的时候,显露出了不同的一面罢了。
而如今,或许是因为重伤的刺激,或许是因为时机已到,那隐藏最深、也最危险的一面,开始逐渐浮出水面,主动掌控全局。
想通了这一点,谢回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是了,他爱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无害的少年。
他爱的是那个在绝境中也会咬牙活下去、拥有强大灵魂的洛清弦。
无论这灵魂是温柔还是疯狂,是光明还是黑暗。
既然师尊和回安都已选择接受,那他这个早已将身心都交付出去的鬼王,又有何理由退缩?
谢回深吸一口气,红色瞳孔中重新燃起火焰,不再是惊疑不定,而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甚至隐隐兴奋的决然。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道,像是回答师尊和回安,也像是告诉自己。
既然阿弦要疯,要杀,要搅动这天地风云,那他便陪着。
地狱也好,深渊也罢,他谢回,奉陪到底!
就在这时,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洛清弦缓步走出,银发如瀑,神情依旧是那般淡漠。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药圃边的三人,最后落在谢回身上时,谢回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原本深邃如墨的瞳孔,此刻竟已彻底化为一片血色!
那血色并不浑浊,反而如同最纯净的红宝石,冰冷、剔透,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魔性威严。
他红眸微转,视线与谢回对上,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
棋局已开,执棋之手已然落下。
而他们,都是这盘棋中,心甘情愿的棋子……或者说,共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