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世界在杨好感知里彻底坍缩，最后只剩下苏铭那张惊恐扭曲、疯狂冲来的脸，以及自己胸腔里炸开的、吞噬一切的剧痛和冰冷。随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再次恢复一丝模糊意识时，首先涌入的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冰冷地钻入鼻腔。然后是各种仪器单调而规律的滴滴声，像是某种生命的倒计时，敲打在耳膜上。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眼皮都仿佛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剧烈的疼痛从后背心口的位置弥漫开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忍不住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

“……好哥？”

一个沙哑得几乎失声、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

是黎簇。

杨好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黎簇那张凑得极近的、毫无血色的脸。少年的眼睛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了红血丝，写满了惊恐和未干的泪痕。

“好哥！你醒了？！医生！医生！”黎簇看到他睁开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朝着外面喊。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迅速围了上来，检查仪器，翻看他的瞳孔，询问他的感觉。

杨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别动，别说话。”医生语气严肃，快速做着记录，“你肺部被子弹擦伤，失血过多，刚做完手术，现在还很虚弱。”

子弹……肺部……

零碎的记忆碎片艰难地拼凑起来——闹市，抢孩子，飞扑，那声枪响，还有苏铭……

苏铭！

他猛地激动起来，试图转动脖颈寻找，却立刻被剧痛和护士 gently 按住。

“苏……铭……”他艰难地挤出两个气音，眼睛里充满了焦灼的询问。

黎簇立刻明白过来，连忙凑到他耳边，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颤抖：“苏铭哥没事！他没事！他在外面……和警察说话……还有那个解先生也在……”

解雨臣也来了？

杨好的心稍微落下一点，但随即又提了起来。苏铭没事……那当时……

“孩子……”他又挤出两个字。

“孩子没事！一点皮外伤，吓坏了，她妈妈刚才还过来磕头谢你……”黎簇赶紧说，眼泪又掉了下来，“好哥你吓死我们了……流了那么多血……”

正说着，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苏铭站在门口，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比杨好这个伤员好不到哪里去。他额角的纱布似乎换过了，但依旧能看出底下的伤口轮廓。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了些许血迹和灰尘的便服，显然一直守在外面，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病床上醒来的杨好。

四目相对。

苏铭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双总是冷静沉着的眼睛，此刻翻涌着太多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失而复得的庆幸、后怕到极致的恐惧、未能保护的滔天怒火，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沉的痛楚。

他几步冲到床边，动作甚至因为急切而有些踉跄。他无视了旁边的医生护士，一把紧紧抓住了杨好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他的手冰冷，甚至在微微颤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杨好的指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杨好，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

杨好感受着他冰冷的颤抖的手，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猩红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比伤口的疼痛更甚。

他努力反手握了握苏铭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嘴唇，用口型无声地说：

“没……事。”

苏铭看着他那虚弱却努力安慰自己的样子，眼圈瞬间红得骇人。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情绪。

医生和护士对视一眼，默默地退开了一些，给予他们一点空间。

黎簇也吸着鼻子，悄悄背过身去擦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苏铭才重新抬起头，眼底的血色更重，但情绪似乎勉强压制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

“人抓到了。开枪的那个，和抢孩子的那个，都抓住了。”

杨好微微睁大眼睛。

苏铭看着他，一字一句，像是淬着冰：“他们活不了多久。”

这句话里的杀意，毫不掩饰。

杨好心中一凛，他想摇头，想告诉苏铭别为了他做傻事，但剧烈的咳嗽却猛地袭来，疼得他瞬间蜷缩起来，脸色煞白。

“医生！”苏铭脸色骤变，惊慌地喊道。

一阵忙乱之后，咳嗽被暂时压下，杨好虚弱地喘着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

苏铭不敢再刺激他，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眼神像是钉在了他身上。

杨好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之前，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解雨臣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病房门口，正静静地望着里面，眼神深邃难辨。

风雨，并未因他的倒下而停歇。

反而因为他这险些付出生命代价的一扑，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而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似乎终于，将血腥的獠牙，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