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只手放在头顶的触感,那声叹息,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杨好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但终究沉了下去。
天亮后,黑瞎子果然来了,说要带他去见个人。杨好抱着背包,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却已经下了决心。
他见到了解雨臣,不是在四合院,而是在一个很普通的茶室。解雨臣依旧清冷矜贵,看到他,似乎并不意外。
黑瞎子懒洋洋地靠在一边玩打火机,没说话。
杨好把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背包放在解雨臣面前的桌子上,推了过去。
“解先生,”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很坚定,“谢谢您之前的照顾。这活儿……我干不了。钱还您。”
解雨臣抬眸,静静地看着他,没看那包钱,只是看着他:“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杨好垂着眼。
“因为瞎子?”解雨臣问得直接。
杨好身体僵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重复道:“我干不了。”
解雨臣沉默了片刻,指尖在茶杯沿上轻轻敲了敲,然后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行吧。人各有志。”
他竟没有再挽留,甚至没有追问,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那份干脆,反而让杨好有些不知所措。
黑瞎子在一旁,打火机盖开合的声音清脆地响了一下,但他依旧没说话,墨镜后的目光沉沉的,看不出情绪。
杨好对着解雨臣鞠了一躬,转身就走。脚步很快,仿佛生怕慢一步就会后悔,或者被叫住。
他直接去了长途汽车站,用最快的速度买了一张能立刻出发、离北京最远的票——终点站是云南某个边境小城。
汽车发动,驶出喧闹的北京城时,杨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块,涩涩地发疼,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轻松。
他终究还是逃了。用最决绝的方式。
云南的天空很高,云很低,空气里带着潮湿的、陌生的植物气息。这里离北京十万八千里,听不到京腔,看不到四合院,更没有那个如影随形的、戴墨镜的男人。
他换掉了手机卡,切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他找过几份零工,在建筑工地搬过砖,在餐馆洗过碗,日子清苦,但踏实。夜深人静时,他会想起奶奶,想起黎簇和苏万,想起……那双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心口会闷,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一次偶然,他看到当地警校的招生简章。鬼使神差地,他去报了名。审查很严格,他父亲的事差点让他失去资格,但他考核成绩实在太过亮眼,尤其是射击。
摸到枪的那一刻,他仿佛找到了与生俱来的本能。冷静,专注,呼吸平稳,指尖扣动扳机的瞬间,世界只剩下目标和准星。那种绝对的掌控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最终,他以综合成绩第三名被录取。政审环节,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暗中疏通,他父亲的事被轻轻揭过。
警校的训练枯燥又艰苦,但他扛下来了。他比别人更拼命,格斗,体能,战术,尤其是射击。他在靶场泡到胳膊抬不起来,汗水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作训服。
毕业那年,他因为极其优异的狙击成绩,被边境缉毒大队直接要走。
授衔仪式上,他穿着笔挺的警服,帽檐下的眼神锐利而沉静,早已褪去了当年街头混混的青涩和躁动,只剩下被磨砺出的坚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他成了杨警官,一名缉毒警,队里最好的狙击手。
边境线密林深处的潜伏点,湿热难耐,蚊虫肆虐。杨好趴在伪装网下,全身覆满枝叶泥浆,呼吸放到最轻,眼睛透过高倍狙击镜,死死盯着远处山谷间那条隐秘的毒品交易小路。
耳机里传来队友压低的声音:“目标出现,三人,中间穿黑夹克的是大头目‘泥鳅’,确认持有武器。‘蝴蝶’准备。”
“蝴蝶收到。”杨好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他的代号。
准星稳稳地套住了那个被称为“泥鳅”的男人的头部。风速,湿度,距离……所有数据在他脑中瞬间计算完毕。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稳定得如同磐石。
这一刻,世界寂静无声。只有目标,和即将到来的审判。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狼狈逃跑的杨好。
他是蛰伏在暗处的猎手,是悬在罪恶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千里之外,北京城某个茶馆里。
黑瞎子翘着二郎腿,嗦着一碗加了辣子的米粉,吃得鼻尖冒汗。
解雨臣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泡着茶,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一张模糊的、隔着很远距离拍摄的照片。照片里,一个穿着警服的身影正在训练场上奔跑,侧脸线条冷硬。
“跑得是真够远的。”黑瞎子吸溜着米粉,含糊不清地说,“还混成条子了?有点意思。”
解雨臣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狙击手,成绩很好。那边老刘跟我夸了好几次,说是十年难遇的好苗子。”
黑瞎子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那是,也不看是谁……”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解雨臣瞥了他一眼,没接这话茬,只是淡淡问:“放心了?”
黑瞎子放下米粉碗,抽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嘴,身体往后一靠,墨镜下的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嘴角那抹惯常的笑淡了下去。
“放心?”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自问,又像是回答。
“野小子翅膀硬了,飞得又高又远,是好事。”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
“就是那地方……太毒了。子弹可不长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