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斯番外 暗面调频
雨夜的芭乐高中像被塞进湿透的棉絮里,沉闷窒息。音乐教室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雷克斯闪身而入,黑暗立刻将他吞噬。只有窗外闪电偶尔劈开一瞬,惨白的光短暂映亮角落那架落满灰尘的三角钢琴,照出他脸上金属镜框一闪而过的冰冷反光。
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声和整个世界。
“东西。”黑暗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平板、无机质,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雷克斯没有应声。他倚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制服的夹层内袋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金属薄片。闪电划过,他修长的手指捻着那薄片,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精准,把它卡进一枚特制的一次性塑封手机壳与手机后盖之间微不可查的缝隙里。
“汪大东的通讯记录会从此刻起,绕开所有屏蔽设备,实时分流到这个频段。”雷克斯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精密仪器校准过的零件,“为期七天。确保你的‘保险箱’足够隔音。”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但那绝不是笑,更像刀锋刮过冰面。
“报酬?”平板的声音追问,带着隐隐的压迫。
雷克斯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棒,包装纸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的沙沙声。他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动作随意却无懈可击。微苦的浓郁滋味在舌尖化开,一丝极淡的甜腻在空气里漾开,被暴雨带来的湿气洇染得若有若无。
“你的尾巴处理干净了?”他反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咽下最后一口,他将包装纸捏成皱巴巴的一小团,手腕一翻,那团彩色废纸精准地弹入几步之外的废纸篓,发出微弱的“噗”一声。
一个沉甸甸的加密硬盘被对方从黑暗中递出,塞进雷克斯手中。
闪电再次劈落,惨白的光短暂地将整个室内染成一片诡异的世界末日般的色彩。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雷克斯的镜片后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脸——那张脸,赫然是他自己。
一样的短发,一样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同样的金属镜框,连嘴角抿紧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影子协议到此终止。”雷克斯接过硬盘,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指腹。他不再看那个“自己”,只是淡淡地补充了最后一句指令,“去你应该在的实验室,在最终数据跑出来之前,确保那里是个‘安静’的坟场。”
黑暗中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接着是后门被悄然推开的“吱呀”声。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瞬间涌进,又立刻被隔绝在再次合拢的门后。室内只剩下雷克斯一人。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耳机里正播放着终极一班广播站那档节目。女生的声音透过劣质电流传来,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温度。她在讲述一个无聊又廉价的情感故事,试图化解班上某个同学微不足道的烦恼。那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甚至盖过了窗外嘈杂的雨声和雷声。丁小雨钢琴的孤独气息被她解读成某种值得呵护的宝物,汪大东那毫无保留的傻气居然被解读为“温暖的信任光芒”。
温暖?信任?光芒?
雷克斯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墙壁,规律如同精密的钟表机芯。他唇角的弧度向下压了压,一丝冰冷的嗤笑无声地湮灭在黑暗里。
终极一班教室。午后。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带。空气里浮动着午饭时间特有的、炸鸡排和碳酸饮料的混合气味。
林薇站在讲台边,煞姐正咋咋呼呼地举着一张设计图纸给她看,汪大东则叼着冰棒棍子,整个人仰躺在两把椅子拼成的临时“宝座”上,跟王亚瑟争执着社团经费具体该优先购买新的棒球护具还是换掉那个沙包。
吵闹。无序的热浪裹挟着毫无意义的情绪粒子在空气中横冲直撞。
雷克斯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自成一个世界。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全外文的编程论著,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间跳跃的代码上。精致的指尖却把玩着一张光滑的扑克牌,红桃皇后在指关节间流畅地翻滚、隐没、再出现,快得几乎留下残影。纸牌薄而冷的质感是他此刻唯一愿意接受的触感。
空气是温热的,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书本散发出来,围绕着他,形成看不见的结界。
“雷克斯,”汪大东突然一嗓子穿透了教室的喧嚣,他的注意力被林薇引了过来,“你对经费分配有想法没?买护具还是换沙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角落。
雷克斯翻书的动作没有一丝停滞,完美得如同计算好的程序。那张正在高速旋转的扑克牌倏地在他合拢的指间消失不见。他抬眼,隔着那反光的镜片看向讲台方向。林薇也正望向他。
她嘴角带着惯常的、对所有人展露的温和笑意。那笑意落在他眼底,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丁小雨留在他情绪识别区的那条“涟漪”突然主动发出极其微弱但不容忽视的探测信号,如同无形的精神丝线,极其小心翼翼地向他“试探性”伸来一丝——不是进攻性的扫描,更像一种……犹豫的触碰?
雷克斯的指尖在光滑的书页边缘无意识地顿了一下。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困惑像湖底不起眼的暗流,悄然掠过他那万年不化的冰冷思绪表层。
她为什么这么做?
他微微偏了下头,脸上完美的公式化微笑纹丝不动,声音温和清晰,带着疏离:“大东你决定就好,我不太擅长判断这种……具体的实用性投资。”
扑克牌重新出现在他指间,无声地转动起来,再次编织起思维的冰冷屏障,将那份突兀的“触碰”和他的困惑一并隔绝在外。指尖传来的冰冷质感让他感到熟悉的安心。实用?不过是最低层次的物质需求。
广播站的门虚掩着。
《温柔》的旋律如溪水流淌出来,在午后的走廊里安静盘旋。雷克斯手里捏着一个物理文件夹,目标明确地走向教师办公室。这是最优路径。
脚步在接近那扇半开的门时,不必要地放缓了。
那个声音透过门缝清晰传来,没有背景音乐的干扰,干净,纯粹:“……很多时候,真正让我们痛苦的,并不是孤独本身,而是我们抗拒它的姿态。”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害怕它,憎恨它,或者……像穿着华丽甲胄却永远不敢解下扣子一样,用忙碌、伪装或愤怒去隔绝它……盔甲穿久了,自己都会忘记身体的形状……”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下。却穿透了《温柔》的旋律,精准地钻进雷克斯的耳膜。
一丝极细微的、冰片碎裂般的声音在他心湖深处某处突然响起。这感觉来得猝不及防又极其陌生!
雷克斯的脚步彻底钉在原地。捏着文件夹边缘的指节因骤然发力而泛白。
抗拒?孤独的姿态?
荒谬。
他的存在就是精密计算的结果。他操控情绪如同操控代码,选择孤独是因为这是最优生存法则,效率最高,损耗最低。那些用假热闹填补孤独的人,愚不可及。愤怒?伪装?那是情感失控的表现,是无能者的勋章。
他构建的世界壁垒森严,每一块砖石都经过他反复推演,完美嵌合。
那么此刻,这个清晰的、如同被子弹擦过玻璃留下的灼热弹痕般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那尖锐的裂痕感和随之而来的、如同被微弱电流骤然刺中的麻痒感,让雷克斯的思维第一次感到片刻的凝滞。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电流的轨迹——并非源自丁小雨那条“涟漪”,而是他自己意识核心被某种尖锐的碎片骤然击穿留下的神经余震!
一种荒谬的、近乎失控的冰冷怒火瞬间从脚底席卷而上,让他指节绷得更紧。文件夹平滑的塑料封皮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镜片之后,他眼底深处那万年不变的精密冰湖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层冰冷的涟漪,随即又迅速被强大的自控力强行抚平。
荒谬。不过是一场无稽之谈的表演。
他猛地抬步,动作甚至比平日更迅捷一分,带着一种刻意的果断,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停留。只有那文件夹封面上清晰的指印,无声地刻下了那一秒的失态。
生物实验室。
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和陈旧福尔马林的冰冷气味。
雷克斯坐在唯一一张没有被报废仪器堵死的实验桌边缘,耳机里是经过层层加密转译过来的通讯流——汪大东充满元气又毫无防备的大嗓门、王亚瑟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辨的指令性回答……流水般涌入。另一个“他”的声音沉默却精准地锚定在频率另一端,如同潜伏在数据洪流之下的暗礁。
一切都在完美轨道上滑行。终极一班的热闹、大东的信任、林薇广播站里那些温情脉脉的廉价糖精……终将成为最终计划引爆时最耀眼的背景焰火。
只需要最终的数据。那组可以完美点燃导火索的数字。
耳机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滋滋”声,是约定的特殊提示频率。另一个他即将突破最后的信息防火墙。
就在这一刻!
没有预兆。一股庞大、纯粹、近乎汹涌的情感洪流如同跨越了无形的壁垒,瞬间冲破了他耳机里层层加密的电流声!
“心跳指令…永不终止!”
是她的声音。但不是平常广播里的柔和,那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像蕴含着奇特的能量,敲击着他冰冷的神经回路。
“最强的力量,是让你们存在过的心跳,一次次穿越黑夜与壁垒,在我胸腔里——永不终止的回响。”
心脏!那一瞬间毫无防备!
雷克斯胸腔内那块精密、仿佛裹在绝对零度寒冰中的引擎——那颗他自认为不过是一团遵循物理法则搏动的高效肌肉组织——毫无预兆地、猛烈地重重撞击了他的肋骨!
咚!
声音沉闷得犹如擂鼓。一种陌生的、带着鲜活温度的剧烈痛楚瞬间炸开,猝不及防地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不是数据波动,不是计算错误。是纯粹的生理反应,是神经末梢发出的、绝不可能出现在他冰冷世界里的警报!
被强大意志强行封锁在意识核心深处的某个被废弃已久的角落骤然撕开了一道口子!
孤独的、被无数次复刻的样本童年画面不受控地倾泻而出;漫长训练里刻意遗忘的、每一次因“情绪失控”而被强行矫正时仪器启动的电流轰鸣刺穿耳膜;为了获取情报而戴上千张笑脸面具时镜中每一个“他”眼中无法抹去的空洞……
“咔!”
一声细微但清晰的脆响!一道发丝般的裂痕,如同拥有生命般,骤然爬过他鼻梁上那片冰冷光滑的树脂镜片!
耳机里传来另一个“他”经过处理依旧显得急迫的确认:“雷克斯?最终坐标!”
镜片后的视野被这道裂痕割裂。实验台上冰冷的金属仪器在视野里扭曲变形。胸腔里那个失控的、灼热的悸动感尚未平息,每一次搏动都像在嘲笑他引以为傲的秩序。一种尖锐到极点的耻辱感像冰冷的毒针,瞬间刺穿了他强行维持的镇定!
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得带起残影!几乎是用尽全身力量扯掉了耳朵里的耳机。那小小的黑色监听设备像一条毒蛇被扔了出去!它砸在对面冰冷的铁质试剂架上,发出刺耳的“啪嗒”声,接着滚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那声音如此陌生又如此巨大,几乎要淹没整个实验室。
不是汪大东。 不是王亚瑟。 甚至不是另一个他自己。
是那个声音!广播站里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穿透了他构建的所有防火墙!那一句宣言,根本不是对着终极一班教室里的那些人……那个“胸腔里的心跳回响”,带着难以理解的穿透力……精准地投射到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投射在了他心里!
一个黑暗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数据从来不会骗人,但眼前的现状超出了所有模型的阈值。那个女生……她的能力本质……是什么?!
芭乐高中校医门口。
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阳光暖得正好。广播里最后那阵喧嚣的回音仿佛还在空气里隐隐震动。
走廊尽头,那道颀长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出阴影。雷克斯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左手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下方一小截绷带,白色的纱布盖住了静脉处的针孔和注射留下的微青。
他的镜片已经换过了,新的一片光洁平滑,完美地反射着午后过分灿烂的阳光。林薇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位置。
一片沉默。
他脸上是平日那种完美的、毫无破绽的温和面具,甚至比平日更为虚假,仿佛一块精心雕琢的冰晶。他抬眼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纯粹的、如同深渊般的冰冷和探究。
“雷克斯?”林薇轻轻开口,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关心,“你在这里……”
雷克斯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像精致的瓷器裂开了一条绝对看不见的缝隙,快得无从捕捉。他没有回应她的关心。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掌心向上。
躺在那里的,正是那根黑色的耳机线。平平无奇,毫无价值的配件。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雷克斯只是随意地一抬手,动作轻巧得像拂掉一粒不存在的灰尘。那根耳机线被他轻轻一抛冰冷的塑料线圈在半空划过一道极其轻微的、近乎无声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向林薇的方向。
在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的瞬间,雷克斯已经利落地转身。他迈开的步伐没有一丝迟疑,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在走廊尽头拐角即将完全消失的瞬间那只垂在身侧的、裹着白色纱布的左手,在他即将隐入拐角阴影的最后一毫秒,似乎,仅仅是似乎……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仿佛只是想调整一下缠绕的绷带,又仿佛……是无意识地护住了那个新包裹上的小小针眼。
随即,整个人彻底融入阴影里,消失不见。
阳光灿烂地洒在走廊上,只剩下林薇一个人站在原处,指间捏着那根冰冷、带着一点意外体温余温的耳机线,像一个从极寒深渊掷出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