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旧毛线

1996年的深冬,北方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苏晚在镇上的供销社门口,第一次遇见陈望。她攥着母亲织剩的半团红毛线,正蹲在台阶上给弟弟编围巾,头顶忽然落下片阴影——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手里拿着根断了头的织针,声音带着点哑:“这样织会松,我教你。”

陈望是隔壁村的孤儿,跟着远房舅舅过活,靠帮人织毛衣换口粮。他蹲下来,接过苏晚手里的毛线,指尖飞快地绕着织针,不一会儿就织出段整齐的平针:“这样织紧点,能挡风寒。”

苏晚看着那截红毛线在他手里变样,眼里亮了光。往后的日子,她总攒着母亲的剩毛线,绕远路去陈望的破屋找他。他教她织花样,她就把家里的窝窝头偷偷揣给他。有次雪下得大,苏晚踩着积雪去送毛线,看见陈望正坐在灶台边,把冻裂的手往灶火边烤。她跑过去,把自己的棉手套摘下来给他:“我不冷,你戴着织。”

陈望没接,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颗冻硬的山楂糖,放在她手心里:“含着,能暖点。”

糖在嘴里慢慢化开时,苏晚看见他眼里的雪,好像都融了。

1999年春天,陈望收到了市里纺织厂的招工通知。他攥着通知跑去找苏晚,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把一枚用毛线缠的小红花塞给她:“等我攒够钱,就回来给你织件红毛衣,比供销社卖的还好看。”

苏晚把小红花别在棉袄上,看着他背着行李离开。汽车开动时,陈望探出头喊:“记得等我!”她站在路边,直到汽车变成黑点,才发现手里的山楂糖,已经被体温捂化了。

可陈望这一去,就没了音讯。

苏晚每天都去镇上的邮局问,后来邮局的人见了她就摇头。母亲劝她:“城里的厂子里姑娘多,他哪还会记得咱?”她不说话,只是把陈望教她织的毛线片都收在木盒里,每次翻开,都能闻到淡淡的羊毛香。她还学着陈望的样子,攒了很多毛线,绕成球放在窗台上,等着他回来一起织毛衣。

2004年,苏晚成了镇上的毛线店老板娘。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邻村的货车司机,人老实,可她每次见了面,都忍不住看对方的手——是不是像陈望那样,能织出整齐的平针,能攥着温热的山楂糖。

2006年冬天,苏晚去市里进货,路过一家商场的橱窗,看见里面挂着件红毛衣,领口织着她熟悉的花样,旁边的标牌写着“设计师:陈望”。

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口,冲进商场,抓住店员问:“这件毛衣的设计师,现在在哪?”

店员笑着递来本时尚杂志:“陈望老师是咱们市有名的针织设计师,您看这篇报道。”苏晚翻开杂志,看见陈望的照片——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比记忆里成熟了不少,简介里写着他的代表作《旧毛线》《红棉袄》。原来他没忘,他只是太忙了。

她按照杂志上的工作室地址写了信,问他好不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信寄出去两个月,没有回音。她又写,附了张自己的照片,是在毛线店门口拍的,她穿着蓝布褂子,手里攥着团红毛线,笑靥如花。

还是没有回音。苏晚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想,或许他早就有了新的生活,早就忘了村口的旧毛线,忘了毛线缠的小红花,忘了那句“织红毛衣”的约定。

2009年,苏晚嫁给了镇上的小学老师,人温和,对她很好。婚礼那天,她穿着红棉袄,胸口别着那朵早就褪色的毛线小红花,摸着身上的红嫁衣,忽然想起1999年的春天,陈望说要给她织红毛衣的样子。

婚后第三年,丈夫带她去市里看展览,在一家针织艺术馆里,苏晚看见件展品——《小红花》,是枚用红毛线缠的小花,放在一只旧织针上,旁边的卡片写着“设计师:陈望,致苏晚,1996-2005”。

她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拉住工作人员,声音发颤:“这件展品的设计师,他现在在哪?”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陈望老师三年前就不在了。他当年进了纺织厂,没多久就查出了严重的肺病,为了不拖累别人,一直瞒着。他去世前,把所有的设计稿和作品都捐给了艺术馆,还留了个布包,说要是有个叫苏晚的姑娘来,就把这个给她。”

苏晚跟着工作人员去了储藏室,接过那个布包。打开时,里面全是毛线球——每团毛线都绕得整整齐齐,还有一沓设计稿,每张稿纸上都画着她:蹲在台阶上织围巾的她,戴着棉手套的她,站在毛线店门口的她,甚至还有她穿着红毛衣,笑盈盈的样子。最下面是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却很用力:

“晚晚,对不起,我没等到给你织红毛衣。我在市里设计了很多毛衣,都没有和你一起织的毛线片暖和。我知道你开了毛线店,一定很厉害。那些毛线你留着,想我的时候就织织,就像我还在你身边教你一样。要是有来生,我一定早点找到你,再也不分开。”

苏晚抱着布包,坐在艺术馆的地板上,哭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市里正飘着雪,像极了1996年的深冬,像极了他设计的《旧毛线》,像极了他没说出口的,一辈子的牵挂。

后来,苏晚把那枚毛线小红花装在玻璃罩里,放在毛线店的最显眼处。每年冬天,她都会拿出陈望留下的毛线,织一件红毛衣,织到领口的花样时,总会红了眼眶,轻声说:“陈望,你看,我终于学会织这个花样了,你看见了吗?”

店里的毛线团还在转,像极了那年他们一起绕的毛线,像极了他设计稿里的颜色,像极了他没来得及说的,我爱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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