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
好事近
大熙一百零七年二月初五,晨雾刚从东海退去,湿咸的海风裹着桃花香漫过竹篱。李莲花蹲在药圃里,指尖捏着枚饱圆的莲子,黑土在指缝间簌簌滑落。他正将莲子埋进新翻的垄沟,忽听得院墙外传来瓦片轻响——那声响极轻,似春燕振翅,紧接着一道红衣身影如流霞般掠过竹梢,稳稳栖落在晾药的竹架旁。
"花花,"来人晃了晃油润的油纸包,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焦火气扑面而来,"王寡妇新炒的栗子,锅铲刚离灶就被我截胡了。"妙手空空摇着折扇蹲下身,猩红衣摆扫过湿润的泥地,惊起两只背甲锃亮的蚯蚓。他指尖的玉扳指蹭过油纸,留下道浅淡的油痕,那是常年拿捏宝器磨出的薄茧。
李莲花头也不抬地覆上泥土:"再这么顺下去,王寡妇该在灶台刻你的生辰八字了。"他说话时眼尾漾开浅淡的纹路,恰似药圃里新抽的莲芽,在晨光里微微颤动。袖口沾着的黑土被海风拂动,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蓝布条——那是方多病去年硬塞给他的束发带,如今成了袖口的补丁。
"哪儿能呢,"妙手空空剥开颗栗子塞进他掌心,壳屑落在李莲花泛白的袖口,"我方才在镇上听人说,方小子昨儿在江南端了水匪窝,还夺回两箱绣样——这算不算开门红?"栗子的温热透过纸层传来,让李莲花想起三日前笛飞声煨莲子羹时,陶壶在灶上咕嘟作响的暖意。壶嘴冒出的白汽曾在窗棂上凝出细珠,像极了妙手空空此刻眼中狡黠的光。
恰在此时,竹篱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三个扎着羊角辫的渔村少年举着带叶的柳枝跑过,嗓子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撞怀中,有好事要发生——"妙手空空闻言挑眉,折扇在掌心敲出脆响:"花花你听,连黄口小儿都在唱吉利话。"他说话时,折扇骨节擦过掌心老茧——那是常年攀爬屋檐磨出的沟壑,深褐色的纹路里还嵌着昨夜翻墙时的泥星。
李莲花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泥星子,望向东海方向。潮水正漫过礁石,浪声轻拍如旧,却比十年前柔和许多。妙手空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尔收了笑意:"昨儿路过城西破庙,见个瞎眼老头弹三弦,调门竟有几分像你当年吹的《水调歌头》。"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双鱼玉佩,那是今早从鹦鹉笼上取下时,被鸟喙啄出的细痕还在,如玉佩上双鱼的鳞片般细微。
两人说着话走进莲花坞,院中的桃花开得泼泼洒洒,粉色花瓣落在石桌上,与妙手空空腰间的玉佩相映成趣。李莲花拎起墙角的铜壶煮茶,壶嘴冒出的白汽在晨光中蜿蜒如蛇,缠绕着他鬓边的银丝。妙手空空则晃上屋檐,指尖拨弄着檐角铜铃,铃舌碰撞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雏鸟的啾鸣声与铃声应和。阳光穿过桃枝,在他红衣上织出细碎的金斑,宛如谁撒了把熔金,落在流动的霞色上。
"说起来,"妙手空空蓦地从屋檐跃下,折扇挑起茶帘,露出狡黠的笑,"今早替东村瞎婆婆办了件小事。"他将一枚刻着双鱼的玉佩搁在石桌中央,玉色温润如脂,边角处磨得发亮,"那玉佩挂在张财主家鹦鹉笼上晃了半月,我瞧着碍眼,便替婆婆取了回来。"取玉时笼中鹦鹉啄他手背的红印,此刻还隐在红衣袖下,像朵迷你的桃花胎记。
李莲花斟茶的手顿了顿,茶汤在粗陶碗里漾开青碧的涟漪:"又从人家烟囟钻进去的?"碗沿的豁口硌着他的指腹,那是去年笛飞声练剑时不慎碰裂的,如今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
"哪能叫钻,"妙手空空端起茶碗吹着热气,"我是见那鹦鹉见了我就学猫叫,想必也觉得这玉佩挂错了地方。"阳光落在玉佩的鱼眼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瞎婆婆摸到玉佩时,浑浊眼眶里泛起的泪光。她摸索着玉佩双鱼纹路的指节,布满褶皱,曾在三十年前为亡夫缝补衣袍时磨出厚茧,如今仍留着针脚的痕迹。
茶过三巡,妙手空空忽然从袖中捻出朵带露的桃花,不由分说插在李莲花鬓边:"瞧瞧这花开得多俏,定是有好事临门。"那桃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沾得李莲花耳畔微湿。他鬓边新生的银丝与粉瓣相衬,恰似雪落桃枝,风过时轻轻颤动。正要取下,忽听院外传来竹杖点地的声响——方多病拎着半坛桃花醉晃了进来,坛口溢出的甜香勾得妙手空空立刻抢过坛子灌了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红衣上,晕开片深色痕迹,像朵即兴的水墨花。
"师父!妙手前辈!"方多病抹了把嘴,"这酒是昭翎公主按您给的方子酿的,说要谢您指点商道——"话未说完,笛飞声已将一包糖炒栗子放在石桌上,栗子壳裂开的脆响与檐角铜铃的叮咚声缠在一起。他指尖的薄茧蹭过油纸包,留下道浅淡的油迹,那是常年握剑磨出的印记。李莲花取下鬓边桃花,别在方多病腰间:"江南的水匪窝清干净了?"
"清干净了!"方多病摸出枚木雕龙头,"公主还托我带了封信,说女子商道通了,头批绣品明儿就走水路。"他说话时,阳光穿过信笺,照见绢帛边缘绣着的缠枝莲纹,与妙手空空放在桌上的双鱼玉佩遥遥相对。信笺边角的细密针脚,是昭翎公主连夜赶工时留下的,每一针都穿过半透明的绢帛,透着光像极了女子商道的经纬。
李莲花展开信笺时,妙手空空已跃上院墙,红衣在春风中扬起如旗:"花花,我先去给瞎婆婆送玉佩,改日顺王寡妇的雨前龙井来喝!"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桃林深处,只留下一串笑声惊起几只麻雀。他跃过竹篱时,腰间玉佩与铜铃碰撞出清响,恰与远处渔船的号角声相合,成了春日里独特的节拍。
方多病望着空荡的院墙嘟囔:"每次都跟阵风似的..."笛飞声却默默给李莲花添了碗茶,指尖在碗沿轻叩两下——这是他独有的赞许。茶碗被添至七分满,茶汤晃荡时映出李莲花鬓边未摘净的桃花碎屑,像撒落的星子。他抿了口混着桃花香的茶水,听着方多病絮叨江南水匪窝里搜出的奇珍异宝,看笛飞声将剥好的栗子堆成小山,忽然觉得这东海的春风,竟比年少时在四顾门看桃花的那日更暖,带着岁月沉淀的甜。
竹篱外又落下几片桃花,恰好覆在双鱼玉佩上。李莲花拾起玉佩,触手温润,恰似这突如其来的春日暖意。他望向桃林深处,仿佛看见那道红衣身影正在树梢间跳跃,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月美星点灯,有好事要发生..."跳跃时衣摆扫过桃枝,震落的花瓣如红雨般飘落,惊起的蝴蝶追着他的影子,飞向东村的方向。
而莲花坞内,茶烟袅袅,栗子的焦香混着酒香弥漫开来。方多病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缉盗经过,袖口的血迹是搏斗时溅上的——那是替女绣工夺回样图时留下的印记,如今已凝成深褐色的花。笛飞声偶尔用指节敲桌打断他的夸张描述,指腹的刀疤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那是东海决战时留下的勋章。李莲花靠在竹椅上,听着海浪声与笑语声交织,忽然明白,有些好事不必惊天动地,不过是老友围坐,阳光满室,茶暖酒香,连药圃里的莲子都在黑土中悄悄发芽。
此时东海的潮水正涨到最高处,将满岸桃花的影子推送到礁石上,恰似无数件好事,正随着春风,悄然发生。瞎婆婆摸到玉佩时颤抖的双手,方多病带回的商道喜讯,还有妙手空空留在石桌上的桃花,都在这暖春里,酝酿着各自的圆满,如同李莲花埋下的莲子,终将在岁月里开出最温润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