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月话
莲舟月话
大熙一百零七年的暮春,海风湿润得如同浸了水的素绢,将莲花坞屋顶的青瓦洇染出深浅不一的墨痕。李莲花坐在檐角竹椅上,竹编鞋尖轻点着悬空的木梁,看潮水将碎银似的月光推搡上岸。远处渔火明明灭灭,在海天交界处织成暖黄的星子,细盐粒在光晕里浮沉,恰似他掌心那枚被摩挲得温润的莲子。
檐下竹杖叩地的声响由远及近,方多病拎着半坛桃花醉晃上石阶,腰间玉佩与铜铃相撞,叮咚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师父快看,"他晃了晃酒坛,坛口溢出的甜香裹着花瓣碎屑,"王寡妇新酿的春酒,用今晨带露的桃花瓣窨了三日夜——"话音未落,肩头蓦地覆上只微凉的手掌,方多病回头见笛飞声斜倚着廊柱,油纸包里的糖炒栗子正腾起热气,甜香漫开来时,少年郎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只因那温度灼得指尖发烫。
"又去镇上赊账?"李莲花转过竹椅,指尖夹着片刚晒干的莲花瓣,淡青脉络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说话时眼尾微弯,细纹如春水漫过青石般柔和,"前日百川院飞鸽传书,说你追贼追到糖炒栗子摊,可是实情?"方多病梗着脖子辩解时,喉结在月光下滚了滚:"那贼偷了昭翎的步摇,偏巧躲在摊子后头剥栗子——"
恰在此时,笛飞声将油纸包轻轻搁进李莲花掌心。栗子壳的温热透过纸层传来,让他想起灶膛里煨着的红薯。这人向来寡言,只在喉间低低喟叹,算作回应方多病的辩驳。李莲花剥开栗子,琥珀色果肉在月下泛着油光,目光不经意扫过廊下晾晒的药草——今日笛飞声新采的忘川花正垂落着,花瓣边缘沾着未干的海雾。
"师父在看什么?"方多病凑得近了,桃花酒香混着少年人特有的汗气扑来。李莲花望着海面的目光静如古潭,鬓角新添的银丝在风中微颤,伸手替徒弟拂去肩头草屑:"在想药圃里的萝卜,"他将栗子壳放入竹篮,动作轻缓得似拾起一枚蝶翅,"前日笛盟主用掌力松土,倒让它们长得歪歪扭扭。"
笛飞声闻言抬眸,月光恰好掠过他眉骨的弧度,平日里冷硬的线条竟柔和了些许。方多病见状拍腿而笑:"可不是嘛,那畦萝卜今早还歪着脑袋,宛若学了我的剑招!"话音未落便被笛飞声一记眼风扫过,偏偏李莲花还在一旁颔首:"方才去浇水时,见有株萝卜把叶子伸到了药罐边,倒似想偷喝我煨的莲心茶。"
三人说话间,海雾已漫上石阶。李莲花从袖中取出旧瓷瓶,倒出三枚莲心茶丸。茶汤在粗陶碗里漾开淡青涟漪,腕间那道浅淡的疤痕在月下若隐若现——今早笛飞声替他敷药时,指尖曾在此处多停留了片刻。方多病嫌茶味苦,蹙眉往碗里倒酒,被笛飞声覆手夺过酒坛,两人推搡时,茶汤溅在李莲花袖口,洇出的水痕与他袖中帕子上的莲花刺绣隐隐相合。
"说起来,"李莲花指尖摩挲着碗沿的豁口,那是去年笛飞声练剑时不慎碰裂的,"今早潮退时拾到块碎玉,"他将碎玉搁在桌沿,玉色在雾中泛着微光,"倒与义姐寄来的信笺里画的绿梅钮扣有些相仿。"方多病闻言呛了口酒,而笛飞声捏着栗子壳的手指顿了顿,转而替李莲花拢了拢微敞的衣襟。海风穿过檐角铜铃,叮咚声里,远处航船的灯火正缓缓移动,似要驶入这片朦胧的夜。
周遭陷入寂静时,方多病低头剥着栗子,将果肉尽数堆进李莲花碗中;笛飞声则望向海面,指节无意识叩着廊柱——这是他昨夜守在药炉旁时,常有的动作。李莲花忽而轻笑,拾起脚边竹杖,杖头缠着的蓝布条在雾中若隐若现。那是方多病上月用旧衣改的,说是"师父的竹杖该配些颜色"。
"时辰不早了,"李莲花撑杖起身,青布长衫扫过檐角蛛网。蛛丝在月光下泛着银亮,让他想起今早梳头时,从发间拣出的笛飞声的黑发。"方公子明日还得回百川院,"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倚柱而立的人,"至于笛盟主...今晚的栗子钱,可记得让王寡妇从你那坛女儿红里扣。"方多病嚷嚷着"师父又偏心",被笛飞声拎着后领往石阶下走,少年人的抱怨与沉稳的脚步声渐次远去,最终消融在潮水声里。
李莲花独自在檐角坐了许久。潮水不知何时涨了,浪声拍打着礁石,节奏与厨房里煨药的陶罐咕嘟声竟有几分相似。他摸出袖中碎玉,触手温润如昔,想起今早拆义姐来信时,信封里飘出的半片绿梅干。如今蜀中的绿梅开了又谢,而他眼前的药圃里,方多病埋下的栗子壳已冒出嫩芽,晨露在叶尖颤动,恰似三日前笛飞声在窗台上摆的那盆文竹新芽。
屋内烛火摇曳,桌上摆着方多病留下的半坛桃花醉,笛飞声洗净的茶碗,还有一碟去了壳的栗子。李莲花吹灭烛火,躺到吱呀作响的木床上,身侧的被褥尚有余温。窗外潮水起落,与枕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叠在一起,竟成了这些年最安稳的眠曲。他指尖划过枕边人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与煨药留下的痕迹,此刻却温柔地圈住他的手腕。
至于那柄沉在海底的少师剑,那封写了又改的旧信,还有忘川河畔传说中的花——都随它去吧。李莲花往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鼻间萦绕着枕边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唇角笑意渐深,恰似檐角那朵在夜露中悄然绽放的白莲花,于无声处,揽尽一船月光。药圃里的嫩芽在晨雾中舒展,而屋内相偎的身影,正将这漫长岁月,酿成一坛愈久愈醇的莲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