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渡梦
千帆渡梦
大熙82年端月廿七,云隐山的积雪尚未消融,芩婆茅屋前的药臼里凝着半块未磨碎的雪魄花。11岁的李相夷蹲在青石板上,用树枝在积雪画着机关图,发间红梅沾着细雪,似极了他偷藏在袖中的糖糕碎屑。远处传来车轮碾过冰面的吱呀声,三辆粮车停在山脚下,押车的青衫客负手而立,残舟剑鞘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小公子在算什么?”陆沉舟的声音惊飞檐下寒鸦,他踩着积雪走近,靴底的舟形暗纹在雪地上印出规整的弧线。李相夷抬头时,正见他袖口补丁摞着补丁,却洗得发白,腰间牛皮水囊坠着枚铜钱大小的银舟——正是大熙81年兰月无垢村流民挂在粮车上的标识。
“算芩婆的药钱。”少年用树枝戳了戳药臼,雪魄花汁在冰面洇开暗红纹路,“她说雪魄花三株换一只鸡,可山民没有鸡,只能用草药抵。昨儿张大哥送了五斤蕨根粉,按《千金方》记载,蕨根粉一两抵三钱银,雪魄花每株值半钱……”他掰着冻红的手指计数,忽然瞥见陆沉舟剑鞘上的舟形刻痕,眼睛一亮,“这纹路似我在《天工开物》里见过的漕船!你是长江渡川帮的人?”
陆沉舟蹲下身,残舟剑鞘轻叩青石板,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渡川帮走的是水路,我走的是旱路。”他用指尖扫去图上积雪,露出李相夷画到一半的“千帆寨”防御图,护城河线条旁歪歪扭扭写着“雪魄花墙”四字,“三车粮草,两车藏粳米,一车混着麦麸——小公子可知道,为何要在麦麸里掺雪魄花籽?”
李相夷捏着树枝摇头,鼻尖冻得通红:“雪魄花能驱蛊虫,难道是防雀鸣坊下毒?”陆沉舟轻笑,从袖中取出块糙面饼掰碎,混着雪水和成糊状:“麦麸是给流民的,雪魄花籽是给蛊雕的。”他将面糊抹在药臼边缘,瞬间引来几只荧光蝴蝶,翅膀上的斑点如苗疆蛊文般诡谲,“金鸳盟的粮草队总遭截杀,便想着给雀鸣坊的‘黑鳞蛊’动点手脚——这些蝴蝶幼虫吃了带毒的麦麸,成虫便会循着气味往雀鸣坊据点飞,届时……”他指尖划过剑鞘,“便是‘千里追凶’之时。”
少年恍然大悟,树枝在雪地上划出利落的弧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像芩婆教我的‘引星术’,用萤火虫引蛇出洞——只不过她用的是磷粉,你用的是蛊花。”陆沉舟注意到他发间晃动的双鱼玉佩,瞳孔微缩——那纹路与他怀中《苗疆异闻录》里的双鹤衔书纹赫然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玉佩边缘的锯齿状刻痕,竟与书中记载的“鹤喙破局”图如出一辙。
“相夷在胡闹什么?”芩婆的鹤骨杖声从屋内传来,老人掀开竹帘,浑浊的眼珠扫过陆沉舟腰间的银舟,杖头孔雀翎突然剧烈颤动——那是双鹤盟遗臣识别同类的暗号。“千帆会的人,怎的学起苗疆巫祝偷摸探查?”她拄着拐杖走近,鹤骨杖在雪地上划出半枚鹤羽纹路。
陆沉舟起身行礼,剑鞘在雪地上投出狭长的影:“晚辈陆沉舟,见过芩婆。此次送粮,顺带替兰溪源夫人捎来句话——‘风雨棚的流民,想吃云隐山的蜜橘了’。”他特意将“风雨棚”三字咬得极重,暗示兰溪源对双鹤盟秘地的知晓。
李相夷蹭地站起来,树枝上的雪粒簌簌落在药臼里:“兰溪源是谁?她怎么知道我偷藏了蜜橘?”陆沉舟从粮车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雪魄花汁染成银色的糖糕,边缘捏成小船形状:“她是金鸳盟小盟主的义母,也是苗疆流民的守护者。大熙81年兰月,有个小公子蹲在无垢村外打磨长刀,刀刃卷了口还不肯停,我用三斤糙米换他半块糖糕,他说‘等我当了盟主,要让全天下的流民都有饭吃’。”
李相夷咬下糖糕船帆,霜花在舌尖化出微苦的甜,忽然指着陆沉舟袖口:“你补丁上的针脚是苗疆‘双鹤交颈’纹!难道你去过苗疆?”陆沉舟低头,袖口褪色的绣纹果然露出半只鹤羽,那是去年兰月一位苗族老妇临终前替他缝的——她的银镯上刻着“渡”字,与他剑鞘刻痕分毫不差。
“后来呢?”少年追问,发间红梅随动作轻颤,像极了画本里的赤鹤。陆沉舟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糖屑,指尖触到他腰间玉佩:“后来他真的成了盟主,而我……”他忽而轻笑,从囊中取出算筹摆成粮车形状,“从今天起,相夷小公子便是千帆会的‘粮草主簿’。这三车粮食,黔中大寨需十五石粳米御寒,西寨多幼童,该分十二石麦麸,剩下的……”
“剩下的五石混着艾草!”李相夷抢过话头,将算筹分成三堆,又从药臼里捏了撮艾草碎屑撒在最大的一堆上,“芩婆说黔中流民易染寒毒,艾草要拌在热粥里吃。”陆沉舟望着他认真的侧脸,想起大熙81年兰月那个在蛊雕林啃糙米的少年,忽觉胸口发烫——藏在衣襟里的《苗疆异闻录》残页,正与李相夷玉佩遥遥相和,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雪地上画出“双生宿主”的谶语。
暮色漫过山脊时,三车粮草已插上“千帆过尽”的白旗。李相夷将算筹还给陆沉舟,忽而指着他剑鞘上的“渡”字:“这个字,和我玉佩内侧的纹路好像!你瞧——”他掀起玉佩穗子,内侧赫然刻着半只鹤羽,鹤喙处的缺口与“渡”字偏旁严丝合缝。陆沉舟瞳孔骤缩,想起老妇临终前的叮嘱:“渡字银镯,双鹤衔书,得见者,可托生死。”原来眼前的少年,竟是双鹤盟苦苦寻觅的“鹤羽宿主”。
“相夷!”芩婆蓦地出声,鹤骨杖重重顿在青石板上,“去把后屋的雪魄花搬到檐下晒。”少年蹦跳着跑开,陆沉舟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压低声音:“芩婆可知,金鸳盟新得了本《苗疆异闻录》,内页朱砂写着‘双鹤衔书,蛊雕泣血,双生宿主,得之得天下’?”老人握着鹤骨杖的手剧烈颤动,杖头孔雀翎簌簌而落,露出内侧刻着的“双鹤盟”三字。
粮车启程时,李相夷追出来,往陆沉舟水囊里塞了块蜜饯:“给阿飞哥哥的!去年他送我一只木雕蛊雕,我一直放在枕头底下。”他呵着白气,眼睛亮晶晶的,“下次教我算术时,能带点苗疆的糖糕么?芩婆总说那是‘毒花做的’,可我觉得,甜里带点苦,才似江湖的味道。”
陆沉舟攥着蜜饯点头,残舟剑鞘在暮色中划出银弧。车辙印在雪地上延向远方,与李相夷画的机关图重叠,竟似一只展翅的鹤。他摸出袖中卦签,背面新写的“双鹤初鸣”朱砂未干,正面仍是那行小字:“笛家遗孤现,苗疆双鹤鸣。”山风卷起檐下银铃,惊起的寒鸦掠过粮车,旗子上的舟形暗纹与李相夷玉佩的鹤羽纹交相辉映,宛如一幅被暮色浸透的江湖长卷。
陆沉舟忽而轻笑,想起笛飞声收到蜜饯时,大概会像大熙81年兰月那样,把糖糕掰成两半,一半分给玄燕,一半藏在惊鸿楼的兵器库里——就像他此刻藏起的,少年掌心的温热。而他不知道的是,李相夷望着粮车消失的方向,正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下“陆沉舟”三字,旁边是歪歪扭扭的“千帆过尽,江湖可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