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旧痕(十一月·小雪·双生结·忆故人)
温泉旧痕(十一月·小雪·双生结·忆故人)
大熙109年小雪节气,莲花楼后的温泉蒸腾着白雾。李莲花斜倚在覆着薄雪的青石畔,任由热气熏得面颊微红,看笛飞声用龙渊刀鞘拨弄篝火,玄色中衣搭在温泉边的竹架上,袖口补丁绣着只极小的螃蟹——正是三年前他用大熙106年那截青衫布补的,针脚间还隐约可见“千帆会”的暗纹,像极了陆沉舟粮船上扬起的白帆。
“肩膀还疼?”笛飞声蓦地开口,刀刃在火光照映下泛着暖金,与他眼底的冷冽形成反差。
“劳烦笛盟主亲自动手,自然不疼了。”李莲花轻笑,却在对方触到右肩旧伤时微微吸气——那是十四年前东海决战时,角丽谯金线留下的暗伤,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恰似当年顾断弦临终前《梅花三弄》的尾音,绕骨三日不绝。
笛飞声指尖顿了顿,忽而用指节叩了叩他肩胛骨:“当年教你练刀时,就说你这招‘惊鸿照影’破绽太大。”
“那时我总以为,有你在身后便无需防备。”李莲花闭眼任他揉捏,雾气氤氲中,忽闻衣物轻响——笛飞声已褪了外袍,露出左臂上狰狞的狼咬齿印,齿痕边缘泛着淡粉色,像白烬雪当年酿的雪魄花膏,总在他伤口结痂时透着柔光。
“还记着这伤?”笛飞声瞥见他的目光,声音里带着几分少见的柔和,尾音却被温泉水汽浸得发颤,“白姑娘的药箱,你还收在药庐么?”
“怎会不记得?”李莲花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触感粗糙如陈年旧剑,“大熙84年,你替我去北疆寻药,被雪狼咬穿手腕,却把药囊护在胸口……那时白烬雪的百草堂刚在赤水寨落脚,她调配的生肌散,总带着雪魄花的甜香。”
“是你非要逼我喝那碗苦得要命的药。”笛飞声忽然按住他的手,掌心温度透过疤痕传来,“说什么‘扬州慢需辅以药浴’,分明是想公报私仇——像极了叶孤舟当年往你饭里掺辣椒,笑你‘鲛人泪都辣不疼的嘴’。”
李莲花睁眼,正对上对方微挑的眉梢。十四年前的记忆突然漫上来——那个雪夜,他攥着药碗堵在惊鸿楼门口,被笛飞声反手按在廊柱上,却在挣扎间咬上对方手腕,齿印至今清晰如昨。此刻那人的指尖正碾着他肩颈的穴位,力道精准得像当年叶孤舟在赤水溪教他划水的节奏。
“那时你总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他忽而轻笑,指尖划过齿印边缘,“现在倒要谢谢你,替我揉这把老骨头——顾断弦若听见,怕是要调断琴弦笑我‘侠者也知疼’。”
笛飞声猛地抽回手,却不慎带翻了温泉边的药罐。茯苓与艾草的香气漫开来,混着他身上的冷香,竟似当年器械司里的味道——那时苏衔月总在檐角倒挂偷听,银铃响时,必是她偷了雀鸣坊的密报,用蟹形标记压在他窗台。
“笨手笨脚。”笛飞声低斥,却弯腰拾起药罐,替他重新添了勺艾草汁,指尖掠过他后颈时,似有若无地拂去片雪花,“苏小盗的银铃,你还挂在莲花楼檐下?”
“她临终前说‘铃响之时,小盗护驾’。”李莲花侧头避开对方目光,却在瞥见竹架上的中衣时愣住——那补丁上的小螃蟹,竟与他藏在药庐暗格里的枫叶书签上的纹路一模一样,连蟹钳扬起的角度都分毫不差,恍若夏烬枫铸剑时落下的火星。
笛飞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耳尖忽地发烫。三年前李莲花替他补衣时,他非说“江湖人不需绣工”,却在看到那只螃蟹时,鬼使神差地没让拆了重缝。此刻火光映着布料,蟹钳仿佛正夹着枚枫叶,像极了惊鸿楼前顾断弦用鹤羽宫商弦传递的情报暗号。
“没什么。”李莲花伸手将中衣往篝火旁挪了挪,火苗舔过布料,映得螃蟹纹路活了般,“只是想起陆大哥说过,‘千帆过尽,留痕江湖’——如今看来,留痕的何止是江湖。白姑娘的糖糕方子,我还藏在《苗疆异闻录》里,等开春了……”
雪越下越急,笛飞声忽然扯过搭在竹架上的外袍,往李莲花肩头一披:“呆子,当心着凉。”玄色衣袍带着他的体温,袖口补丁蹭过李莲花掌心,比暖炉更温热些,恍惚间似有白烬雪的药香萦绕。
“明明是你光着膀子。”李莲花挑眉,却任由对方将自己裹进衣袍,嗅到布料上若有似无的铁锈味——那是龙渊刀血槽里的气息,十四年来从未散过,如同叶孤舟葬身赤水前抛来的鱼尾刀,刀柄还刻着“相夷”二字。
“明日替你请个蛊医。”笛飞声转身拨弄篝火,火光映得他侧脸棱角分明,“再疼下去,连给小白刻木牌的力气都没了——萧寒松的雪狼斥候队,怕是要笑你‘病弱盟主’。”
“你这是在关心我?”李莲花指尖摩挲着袖口螃蟹,忽然想起苏衔月临终前塞在他掌心的银铃,冰凉如她最后一笑,“蟹形标记即吾心……她们倒是把江湖刻进了骨血里。”
“……聒噪。”笛飞声耳尖泛红,却在雾气中极轻地哼了声,像当年在器械司默许他往酒坛里掺梅子酒时的语调,又似顾断弦用笛声寻人时的暗号。
雾气氤氲中,李莲花望着那人耳尖的薄红,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狼咬齿印与新添的刀疤交叠,在跳动的火光里恍若当年金鸳盟的战旗——虽历经风雨,却始终猎猎作响。他忽然想起江折戟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血渍渗入袖口螃蟹纹的触感,亦想起夏栖梧以鹤影剑谱传功时,笑说“雏凤已飞,梧枝可栖”的模样。
“阿飞。”他轻声唤道,这称谓已多年未出口,“谢谢你——替我记得所有伤痕。她们用命护的江湖,如今倒真有了千帆过尽的模样。”
笛飞声的背影蓦地僵住。十四年前的东海,十七岁的李相夷也是这样轻声唤他,那时他的龙渊刀还未染血,而那人的少师剑上,还刻着“天下太平”四个字。此刻他反手将李莲花的手按在自己后腰新伤处,触感像极了当年替这人剜去腐肉时的温度,亦如白烬雪割腕换药时,血珠滴在药鼎“苦甜论”上的温热。
“无聊。”他甩袖坐回石畔,却在李莲花替他上药时,将头轻轻靠在对方肩头,像白猿蹭着掌心的蟹肉干般自然,“下次再挡箭,记得躲远点——萧寒松的报平安箭,还剩十七支在我库房。”
李莲花笑着摇头,指尖却在触及伤口时骤然轻柔。温泉水倒映着两人身影,一个蹙眉忍痛,一个垂眸专注,雪粒子落在篝火旁,瞬间化作虚无,却在彼此眼底,凝成永不消融的春雪。竹架上的玄色中衣被风掀起一角,袖口螃蟹正对着李莲花腰间的双鱼玉佩,仿佛要将这江湖的霜雪,都暖成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里,有陆沉舟的粮船、江折戟的断戟、顾断弦的琴弦,还有无数个“大姐姐”们,用生命刻进岁月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