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茶会2
月虹引路:海滨雅事与江湖趣闻……
月虹引路
大熙109年谷雨,四月二十。
子夜的海潮褪去三分喧嚣,浪尖舔舐着沙滩,像老琴师调试着丝弦。李莲花倚着礁石,忽见海天交界处浮起半道月虹,七彩色泽浸着夜露的凉,倒似哪位仙人打翻了调色盏,将碎琼乱玉泼在了幽蓝夜幕与墨色海面之间。
他解下腰间酒葫芦,古朴的木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而后说道:“去年藏在虎头礁的雪月酿,该醒了。”话音未落,葫芦已乘着月虹倒影漂向深海,宛如一叶扁舟驶入琉璃幻境。指尖弹出的盐晶划破空气,“叮”地击碎蜂蜡封,海风里顿时漫开清冽酒香,混着细不可闻的潮咸。
方多病早举着酒杯候在一旁,见酒线入杯便急不可待抿了一口,瞬时五官皱成一团:“这、这酒比我娘腌的咸鱼还咸!”他舌尖抵着上颚直哈气,活像被海风灌了嘴的河豚,红通通的脸颊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笛飞声晃着酒盏轻笑,琥珀色液体里浮动的荧光藻正聚成小人影,发尾还沾着虚构的浪花:“东海的潮信最是小气,借了三分盐气便要赖上整坛酒。”他指尖轻点盏沿,荧光小人便调皮地翻了个跟头,惹得海波都漾起笑纹,“倒是某人总说‘酒要埋得巧,风味才独到’,如今倒像把整片海都封进了葫芦。”
李莲花望着自己的“剪影”在酒中打转,耳尖微微发烫,回道:“江湖传言留影蛊能记三载事,倒不知它还会挑人糗事记。”他屈指弹向笛飞声的酒盏,却被对方以刀鞘轻巧隔开,两人目光相触时,都藏着未说破的默契——四年前在虎头礁埋酒,笛飞声虽嘴上嫌麻烦,却默默在礁石上刻了三道潮汐线,好让他下次寻酒时不致迷路。
方多病突然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笛飞声的酒盏:“阿飞的酒盏倒像个小戏台,怎么我的杯子里只有咸水?”
“你的杯子么——”李莲花忽然从袖中摸出个贝壳,“早给你备了珊瑚杯,不过要等潮音低三度时才肯显灵。”说着将贝壳扣在方多病掌心,壳面还带着白日里晒过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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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阵玄机
寅时二刻,退潮后的沙滩露出湿润的肌理,九百多只招潮蟹举着莹白蟹钳,在笛飞声的刀气里跳着神秘舞步。刀风如丝,牵起蟹群排成北斗状,细沙被划出的纹路,比书院先生画的星图还要齐整。
李莲花蹲在阵眼处,袖中滑出一捧阿飞新买的糖霜。雪白粉末簌簌落下时,蟹群顿时乱了阵脚,螯钳碰撞出细碎声响,仿佛是在商量什么秘密。不过眨眼间,沙面上便浮出歪歪扭扭的字迹:“方小宝欠债三千两”。为首的蟹将军举着糖霜块,竟像在朝主人邀功。
“好啊你们!就会欺负我,一个个为老不尊,小心我哪天到云隐山云雾居找师祖婆婆告状!”方多病的叫嚷惊飞了栖息在礁岩上的夜鹭,他追着四散的蟹群跑,靴底碾碎的月光螺壳正巧嵌成哭脸,“上个月分明是阿飞打碎了琉璃盏,怎么算到我头上——”话音未落,一只蟹钳猛然夹住他的鞋带,晃着莹白蟹钳像是在偷笑,倒让他想起三天前被笛飞声刀风削飞的发带,也是这般捉弄人的架势。
笛飞声收刀时,刀鞘轻磕礁石,惊起的蟹群又排成“不还”二字。李莲花望着方多病跺脚的模样,想起三年前在客栈,这少年曾偷偷往他药箱里塞蜜饯,嘴上却说“怕你尝不出毒”。而此时,莲花神医说着:“方小宝的债,迟早要拿醉蟹宴来抵。不过——”他指尖勾起一只螃蟹的螯钳,“若你肯替阿飞磨三个月刀,倒可免了半债。”
方多病猛地转身:“凭什么替他——”话到嘴边却卡住了,想起上个月笛飞声替他挡下刺客时,刀鞘上多了道寸许长的划痕。他挠了挠头,蹲下身对蟹群说:“你们听着,等我攒够珍珠贝,便给你们筑座水晶宫——不过现在,先帮我把‘欠’字改成‘借’如何?”
蟹群似乎听懂了,螯钳纷纷挥舞,沙面上的字迹却变成“不借”。笛飞声低笑一声,转身时衣摆拂过李莲花肩头,袖中滑落颗糖渍梅子——就是方才李莲花分给众人的那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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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半日
晨雾像未醒的美人披着纱衣,慢悠悠漫过听潮亭。李莲花手中的银针挑开茶饼冰裂纹,陈年普洱的沉香混着海风的咸,在晨光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忽听得方多病一声怪叫,惊得茶勺都滑进了茶海:“快看!海上漂着会发光的船!”
二十艘桐油纸船乘着潮光驶来,船身绘着各派徽记,在晨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最前头那艘装饰得格外华丽,船头竟卡着只张牙舞爪的锦绣龙虾,虾螯上系着天机堂主的信笺,字迹龙飞凤舞:【乖仔,拿留影蛊换解药,不然你家鳌虾替你赴武林大会】。
方多病盯着信笺直揉太阳穴:“何堂主怎么总盯着我的蛊虫?上次才骗走了会绣花的蝶蛊,说什么‘替我养在百花谷’,分明是拿去给她的机关兽当眼睛——”
李莲花看着龙虾通红的螯钳,从袖中摸出茱萸粉:“听说阿飞新创了生腌技法,配这东海龙虾正合适。”他指尖轻抖,粉末落在虾壳上,画出个笑眯眯的鬼脸,倒是比龙虾的凶相可爱几分,“不过何堂主的字倒比三年前工整了,当年她写的‘救命’二字,倒像两只打架的章鱼。”
笛飞声骤然望向海面,刀鞘在石桌上敲出三声短响。三人心照不宣地闭口,只听潮声里隐约传来细碎的划桨声。方多病压低声音:“莫不是上个月在泉州得罪的那位刀客?我就说不该偷拿他的……”
“我们是替他治好了陈年旧伤。”李莲花打断他,指尖拂过茶盏边缘,“江湖恩怨如潮水,退了又涨,但总有些东西——”他望向笛飞声,后者正凝视着茶船上的流光,刀鞘暗格里隐约露出半片糖渍梅子的包装纸,“比恩怨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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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醉江湖
末道茶汤在炉上咕嘟作响,蟹眼泡刚泛起,潮音猝然间变了调子。李莲花腕间金铃轻颤,三百只银翅蛊虫应声而起,在半空织成光幕。画面里,四年前的笛飞声正立在浪头,湿透的额发贴在额角,比那平日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原来观潮需盯着人发顶。”笛飞声的刀鞘不知何时搁在李莲花膝头,压着对方欲收蛊虫的衣袖,唇角微扬的弧度比月虹还要柔和几分,“有一年你在礁石上坐了整宿,我还道是在悟什么高深口诀,原来是在偷窥本座。”
“那时浪头太大,怕你被卷走。”李莲花右手背在身后微微捻着手指。谁知话未说完,光幕一转,现出他偷藏梅子被蜂蛰肿的嘴唇。方多病当即笑倒在礁石上,惊起的鸥鸟掠过光幕,倒像是给画面添了几笔灵动的注脚,他大仇得报似的说着:“原来李莲花也有怕蜂的时候!有回在苗疆,他可敢徒手抓金环蜂——”
“我那是为了谁啊?还不是因为你偷喝了驱虫散。”李莲花笑着抛去颗梅子,被方多病灵巧接住。笛飞声伸手,替他拂去袖口的糖霜:“四年前在东海,你替我挡下三道暗箭,却瞒着不说,直到伤口化脓被我发现……”他的声音轻如远方潮声,让李莲花想起那个暴雨夜,笛飞声默默替他煎药的背影。
就在此时,海面顿时传来轰然声响。二十艘茶船同时炸裂,漫天茶渣如落英缤纷,在阳光里凝成金色箴言:“东海茶仙与刀神,朔月论道百丈浪”。方多病望着空中的字,指着笛飞声笑:“阿飞的刀论道,怕是要拿我的蟹群当靶子!”
潮水漫过沙滩时,夜露已凝成珍珠挂在草叶上。李莲花将最后颗糖渍梅子塞进笛飞声的刀鞘暗格,指尖触到内里刻着的潮纹——那是去年替对方修补刀鞘时,偷偷刻下的《潮生令》第九式。远处,方多病正追着只偷他鞋绳的招潮蟹,咒骂声混着潮音,成了这夜最鲜活的注脚。
月虹早已淡去,可有些故事,却像浸了海盐的酒,在时光里愈发醇厚。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礁岩,三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交织成比月虹更美的图景——江湖风波总如潮水般来去不息,好在这海滨之上,总有人备好糖霜与美酒,等着看潮起潮落,候着听故事新编。
(彩蛋:大熙105年春分,方多病倏地驻足,从怀中掏出几个小瓶:“差点忘了,这是新制的蟹螯软筋散——给阿飞治刀伤的,别告诉他是我偷闻折柳的药引子。那是给您老人家带的糖豆,别弄混了啊!”李莲花笑着接过,不一会儿笛飞声从秋茄树上潇洒落下,逆着曦光背身而立,唇角却忍不住扬起。有些默契,不必说破,就像潮声与月虹,自会在时光里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