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香居
江南的梅雨季,雨丝像扯不断的棉线,斜斜地织着。林砚秋拖着行李箱站在青石板路上,水汽漫过脚踝,带着潮湿的霉味,却奇异地让她紧绷了三年的神经松了下来。
巷口那棵百年老樟树下,"晚香居"的木招牌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字迹是外婆的手笔,清隽如竹,只是边角已有些斑驳。她抬手推那扇挂着铜铃的木门,"叮铃"一声脆响,惊飞了檐下躲雨的燕子。
"哪位?"里间传来苍老的声音,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尾音。
林砚秋掀开门帘,看见灶台前那个佝偻的身影。张妈正用长柄竹勺搅着大铁锅里的汤底,白雾蒸腾中,她的白发像落了层雪。"张妈,是我。"
张妈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锅里,转过身时,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秋丫头?你真回来了!"
晚香居是外婆传下来的面馆,开了快八十年。外婆走后,张妈守着这摊子,用一口老汤底撑着。林砚秋上次回来还是三年前,彼时她刚从巴黎蓝带毕业,意气风发要在米其林餐厅闯出一片天,对这烟火气的老面馆嗤之以鼻。
直到三个月前,她在主厨位置上摔了跤——为了迎合评委的猎奇口味,她在经典法式油封鸭里加了陈皮,结果被批"不伦不类,丢了魂"。铺天盖地的质疑让她突然累了,脑海里反复浮现的,竟是外婆灶台前那口咕嘟冒泡的老汤底。
"张妈,我想重新学做面。"林砚秋放下行李箱,看着灶台上那口黑黝黝的砂锅。汤底呈琥珀色,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油花,是用鳝骨、猪筒骨、老母鸡吊了十二个时辰的样子,香气醇厚得像浸了岁月的酒。
张妈抹了把眼泪,往灶里添了块柴:"你外婆要是知道,得笑醒。先从揉面学起吧,晚香居的面,得用运河水和的。"
后院井台上,张妈教她打水。铜吊桶沉到井里,搅起一圈圈涟漪,映着雨云低垂的天。"水要刚过井绳第三道痕,那是活水,和面才筋道。"张妈看着她笨拙地提水,"面粉得用本地的'苏软白',新麦磨的,带着甜气。"
林砚秋学着外婆的样子,把面粉堆成小山,中间挖个窝,慢慢往里倒水。指尖触到面粉的瞬间,那种细腻的颗粒感竟让她心头一颤——在巴黎的不锈钢操作台,她用的是精确到克的预混粉,从未这样亲近过一粒麦子的本味。
"揉面要'三光':盆光、面光、手光。"张妈在一旁指点,"力道得匀,像给孩子搓背似的,得让面醒透了。"
林砚秋的胳膊很快酸了。面团在她手里像块顽石,怎么也揉不光滑。张妈接过面团,枯瘦的手却稳得很,掌心贴着面团打转,力道仿佛从脚底涌上来,不多时,那块面团就变得像玉一样温润。
"秋丫头,做面和做人一样,急不得。"张妈把面团盖上湿布,"得等它'醒'过来,知道自己要变成什么样。"
雨还在下,灶间的白雾混着汤底的香气,在梁上凝成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林砚秋看着那团静静醒着的面,忽然觉得,自己也像这面团,需要在故乡的烟火里,慢慢醒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