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雨
第一章 残荷
那年夏天的蝉鸣格外聒噪,像是要把整个青石巷都掀翻过来。三岁的荷雨踮着脚扒在灶台边,看母亲往瓦罐里丢晒干的莲蓬。罐口蒸腾的白气裹着莲子的甜香,她伸手去够飘在水面的莲心,指尖刚碰到温热的瓷壁,母亲转身时带倒的热水壶就砸在了脚边。
沸水泼上脸颊的瞬间,世界变成了一片通红。她没哭出声,只是张着嘴看着母亲惊恐的脸在水雾里扭曲,像被揉皱的宣纸画。后来她才知道,那壶水烫掉了她右半边脸的皮肤,也烫碎了父母给她取名字时的念想——他们原是盼着她像村口池塘的荷花那样清丽,像黄梅雨季的雨丝那样温润。
伤口愈合后,荷雨的右脸永远停在了那个夏天。暗红色的疤痕从眉骨蔓延到下颌,像一条蜷曲的蜈蚣,眼角被拉扯得微微吊起,嘴角也永远歪向一边。村里的孩子见了她就往地上啐唾沫,喊她"疤脸鬼"。有次她蹲在池塘边看荷花,被几个半大的小子按住头往泥水里按,他们说要"洗洗这张恶心的脸"。
她的童年大多是在柴房里度过的。母亲总把她锁在里面,说外面太阳大,怕晒坏了她的皮肤。可荷雨知道,母亲是怕她吓着路过的街坊。窗户纸被她捅了个小洞,她从那里看外面的世界:看隔壁阿姐梳着油亮的麻花辫去赶集,看晒谷场上的少年们追逐打闹,看夕阳把池塘里的荷花染成金红色。
十五岁那年,镇上的媒婆来过一次。母亲塞了两尺花布,媒婆才肯坐下喝杯茶。她瞟了眼躲在门后的荷雨,往地上吐了口瓜子壳:"不是我说,这模样怕是难了。除非找个瘸腿瞎眼的,可人家也未必愿意......"话没说完就被父亲赶了出去,门槛上的铜环被摔得哐当响。
那天晚上,荷雨第一次照了镜子。铜镜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可那半边狰狞的疤痕却异常清晰。她摸了摸脸颊,疤痕的皮肤是硬的,像老树皮,和左边光滑的脸颊截然不同。她突然抓起桌上的剪刀往脸上划,却被冲进来的母亲死死按住。母亲抱着她哭,泪水打湿了她的肩头:"不怪你,是娘没看好你......"
从那以后,荷雨再也没照过镜子。她开始习惯低着头走路,习惯用左边的脸对着人,习惯听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她学会了织布,梭子在她手里比蝴蝶还灵活,织出的荷花图案能引来蜜蜂。可没人愿意买她的布,都说"被疤脸鬼摸过的东西晦气"。
二十八岁那年,父亲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家里的重担落在荷雨身上,她不得不每天去河边洗衣服换些米粮。清晨的露水打湿她的布鞋,她蹲在青石板上搓衣服,河水映出她的倒影,那半边疤痕在水波里晃荡,像一朵腐烂的荷花。
有次她正捶打着一件粗布衫,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嬉笑声。是村里的几个后生,为首的是王屠户家的儿子付丑。他们手里拿着石子,一边往水里扔一边笑:"疤脸鬼,你怎么不去死啊?活着吓人......"
石子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脸上,她攥紧了捶衣棒,指节泛白。付丑突然冲过来,一把夺过她的木盆扔进河里:"看你这张脸,鱼见了都得翻白肚!"木盆在水面打着转漂远了,里面的衣服散开来,像一朵朵被揉碎的白荷花。
她站起身想骂,却被付丑推了一把。她踉跄着后退,脚滑进了青苔遍布的河埠头。冰冷的河水瞬间漫过她的胸口,她听见岸上的哄笑声,看见他们扭曲的脸在阳光下晃动。她想呼救,可水流涌进了嘴里,带着一股水草的腥气。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看见水面上漂着一朵荷花,粉白的花瓣被河水浸得半透明。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她,在池塘边说:"我们荷雨以后要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河水彻底淹没了她的头顶,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静。
第二章 水影
荷雨的尸体是三天后被发现的,卡在下游的芦苇丛里。父亲拄着拐杖赶到时,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倒在了河滩上。母亲抱着荷雨冰冷的身体,一声声地喊她的名字,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村里人来看热闹,站在远远的地方指指点点。"早就说了,这姑娘命硬......""死在水里,怕是要成水鬼......"付丑躲在人群后面,偷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荷雨下葬那天,母亲把她织的荷花布铺在了棺材里。风吹过坟头的纸幡,像一只白色的鸟在飞。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荷雨父母的消息——他们在一个清晨并排吊死在了房梁上,脸上带着诡异的平静。
村里人都说这家人晦气,没人敢再靠近那间老屋。只有河边的青石板还留着荷雨的痕迹,每次下雨,那片被她长期踩踏的地方总是干得比别处快些。
怪事是从半年后开始的。村里的一个姑娘去河边洗衣服,篮子还放在石阶上,人却不见了。家里人找了三天三夜,只在下游找到一只绣花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都是年轻的姑娘,都是在河边失踪的。
恐慌像河水一样漫过整个村子。有人说是河里有水鬼,专门抓年轻姑娘当替身;有人说是荷雨的冤魂回来了,在找替死鬼。付丑吓得再也不敢靠近河边,夜里总听见窗外有滴水声,像有人穿着湿衣服在走路。
其实荷雨的魂魄一直没走。她就飘在河边的柳树上,看着村里人的惊慌失措。她没想过害人,只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有她唯一看过的荷花,有她织过的布,有她短暂一生中所有的记忆。
直到那天,她看见付丑和几个后生在河边调戏邻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吓得脸色发白,付丑却拽着她的胳膊不放,嘴里骂着和当年一样污秽的话。荷雨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灼痛,像被开水烫过的地方又开始发炎。
她飘到那姑娘身后,一股寒气从水里冒出来。付丑他们突然觉得后背发凉,松开手骂骂咧咧地走了。姑娘惊魂未定地整理着衣襟,荷雨看着她清秀的侧脸,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想借这张脸,去看看那些人在面对美丽时,是不是就会收起所有的恶意。
当晚,那姑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半边脸有疤痕的女子对她笑。第二天她去河边洗衣服时,总觉得有人跟着她。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下脚步,对着路边的野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那是荷雨的笑容。
她转身往村外走,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水面上。付丑正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打牌,看见她过来,眼睛都直了。"小花姑娘,去哪啊?"他嬉皮笑脸地迎上去。
"后山有好东西,你要不要看?"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付丑色迷心窍,跟着她往山里走。走到一间废弃的破屋前,她突然转过身,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你不是喜欢好看的吗?现在让你看个够。"
付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黑。等他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眼睛疼得钻心。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破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声音,像有人在哭。
第二天,有人在破屋里发现了付丑。他还活着,却瞎了双眼,四肢的筋骨都被挑断了,像一摊烂泥。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疤......疤......"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荷雨飘在破屋的房梁上,看着付丑被抬走。她没有报复的快感,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原本以为,让这些人失去他们最在意的东西——比如看见美的眼睛,比如欺凌他人的力气——就能让他们明白,外在的一切是多么脆弱。可看着付丑痛苦的样子,她只觉得一阵疲惫。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又有几个曾经欺负过荷雨的人失踪了。他们都是被一个突然变得格外美丽的姑娘引诱到后山,然后变成了和付丑一样的模样。恐慌笼罩着整个村子,人们再也不敢让年轻姑娘靠近河边,甚至开始往河里扔祭品,祈求水鬼息怒。
荷雨看着这一切,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她附在不同的姑娘身上,看着那些男人为了美貌而不顾一切的丑态,看着那些曾经冷漠旁观的人如今惶惶不可终日。她以为自己在惩罚恶人,可到头来,却好像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存在——用外表来评判,用暴力来宣泄。
那天她附在一个姑娘身上,坐在河边的柳树下。夕阳把河水染成一片金红,像当年烫伤她的热水。她伸手去摸水面,倒影里是那张清秀的脸,可她却觉得无比陌生。
"姑娘,请问往镇上怎么走?"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荷雨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公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眉眼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惊艳,没有贪婪,只有礼貌的询问。
那一刻,荷雨突然慌了。她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往前直走,过了石桥就是。"
公子拱手道谢,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姑娘,你的发簪掉了。"他弯腰捡起一支荷花形状的银簪,递过来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她垂在胸前的手——那是荷雨自己的手,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薄茧。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笑着把发簪放在她手里:"这簪子很别致。"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青布长衫的背影消失在夕阳里。
荷雨握着那支冰凉的银簪,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也曾给她买过一支一模一样的。那天晚上,她没有再去找任何人,只是静静地飘在河面上,看着月亮在水里碎成一片银辉。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三章 尘心
那公子名叫于子墨,是从城里来的读书人,要去镇上的书院讲学。他在镇上住了下来,租了间临河的屋子,每天清晨都会坐在窗边看书。
荷雨常常飘到他窗外,看他握着毛笔写字的样子。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握着笔时很稳,写出的字像他的人一样,温润又有风骨。有次他写累了,对着窗外的河水发呆,荷雨看见他的眼神里有淡淡的忧伤,不像村里那些男人,眼里只有欲望和算计。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想靠近他。有天她附在一个去镇上卖菜的姑娘身上,故意从他的窗前经过。于子墨正好抬头,看见她时微微一怔,随即认出了她:"是你?那天谢谢你指路。"
"不客气。"荷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我叫于子墨,敢问姑娘芳名?"他的语气很温和,没有丝毫轻佻。
荷雨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名字。她脱口而出:"我叫荷雨。"说完就后悔了——这是她自己的名字,不是这个姑娘的。
可于子墨并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荷雨,好名字,像雨打荷叶的声音。"
荷雨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夸她的名字好听。她慌忙低下头,怕他看出自己眼里的异样,匆匆说了句"我该走了",就快步离开了。
从那以后,荷雨每天都会找借口靠近于子墨。有时是附在去河边挑水的姑娘身上,有时是变成去书院送点心的丫鬟。她听他和其他读书人谈论诗词,听他给镇上的孩子讲圣贤道理,听他对着河水吟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她发现于子墨和村里的人都不一样。他看见路边的乞丐会给些铜钱,看见受伤的小动物会带回家包扎,看见村里的人议论她附身的姑娘时,会轻声说:"容貌是天生的,心地好才最重要。"
有天傍晚,荷雨附在一个姑娘身上,坐在河边的石阶上发呆。于子墨从书院回来,经过河边时看见她,停下脚步问:"荷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为什么只看重外表呢?"荷雨的声音有些发颤。
于子墨在她身边坐下,望着远处的晚霞:"因为外表是最容易看到的。就像这荷花,人们第一眼看到的是它的美丽,却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根在污泥里挣扎了多久。"
"那如果一朵荷花长得不好看呢?"荷雨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于子墨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虽然他看到的是那姑娘的脸,可荷雨觉得,他好像看穿了她的魂魄。"好看不好看,本就是人心定的标准。对莲来说,只要能开花结果,完成自己的使命,就足够了。"
荷雨的眼眶突然湿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的存在本身就有意义,不需要用容貌来证明。她看着于子墨清澈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些报复带来的快感都变得索然无味。
那天晚上,她没有再去找任何人的麻烦。她飘在于子墨的窗外,看他在灯下看书,直到深夜。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柔和得像一层水。
她开始反思自己做过的事。付丑他们固然可恶,可她用那样极端的方式报复,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她以为自己在惩罚只看外表的人,可到头来,却也在用别人的外表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有天于子墨去河边散步,看见几个孩子在欺负一只瘸腿的小狗。他走过去把小狗抱起来,对孩子们说:"它已经受伤了,你们这样欺负它,和恃强凌弱有什么区别?"
孩子们低着头跑开了。于子墨抚摸着小狗的头,轻声说:"以后别再乱跑了,会受伤的。"
荷雨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给小狗包扎伤口的样子,突然明白了。真正的善良,不是报复恶,而是守住善。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渴望有人能这样保护她。
那天晚上,她最后一次附在一个姑娘身上,去了后山的破屋。那里还残留着她做过的一切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冷。她站在屋中央,看着地上的尘土,轻声说:"对不起。"
然后她转身离开,飘回了河边。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映着天上的月亮,像一面干净的镜子。她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半边疤痕好像没那么狰狞了。
她知道自己该走了。这里的恩怨,该了结了。
第四章 归途
于子墨要离开镇上了。他的讲学结束,要回城里去。荷雨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她最后一次附在一个姑娘身上,去了河边。于子墨正站在石桥上,望着河水发呆。看见她来,他笑了笑:"荷姑娘,我要走了。"
"嗯。"荷雨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我画的荷花,送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递了过来。画上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荷叶上还带着露珠,旁边题着一行小字:"心若清净,何处不清净。"
荷雨接过画,指尖有些颤抖。"谢谢你。"
于子墨看着她,突然说:"我总觉得,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不太一样。"
荷雨的心猛地一跳。
"不过,"他笑了笑,"不管是哪一个你,都很好。"
荷雨抬起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突然鼓起勇气说:"于公子,如果......如果有个姑娘长得很丑,你会觉得她可怕吗?"
于子墨愣了一下,随即认真地说:"容貌从来不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内心的善良和纯净,才是最珍贵的。"
荷雨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可以安心离开了。
于子墨离开的那天,荷雨没有去送。她只是飘在河面上,看着他的船慢慢驶远,青布长衫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她把那张画放在了河边的石头上,让河水把它带走。然后她转身,朝着远处一片朦胧的光亮飘去。那里好像有一座桥,桥上有个老婆婆在招手,桥下的水流淌着,带着淡淡的花香。
她走在桥上,感觉身上越来越轻,脸上那道困扰了她一生的疤痕好像消失了。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村里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着,岸边的荷花正在盛开,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格外美丽。
镇上的人渐渐忘了水鬼的传说,河边又开始有姑娘洗衣服,孩子们在岸边追逐打闹。只是没人知道,每当有善良的人经过河边,水面上会悄悄绽放一朵洁白的荷花,像一个温柔的祝福。
很多年后,于子墨成了有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