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魂记
第一章 枯井夜语
崇祯三年,秋。
连绵的雨下了整月,把青溪镇泡得发潮。镇子东头那口百年老井,砖缝里都长出了青苔,井沿上的绳痕被雨水泡得发软,像一道道褪了色的旧伤疤。
柳生背着半旧的书箱踏进青溪镇时,裤脚已经溅满了泥点。他是个穷书生,从邻县来这借读,为的是镇上那座藏书楼——据说楼里藏着半部宋刻本《论语》,是前朝大儒的手迹。找住处时,房东大娘攥着他的银钱,支支吾吾半天,才指了指老井旁那间塌了半角的柴房:“公子不嫌弃就住这吧,就是……夜里别靠近那井。”
柳生初来乍到,只当是乡下忌讳,点头应了。可头一夜,他就没睡安稳。
后半夜,雨停了,月光透过破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洒出细碎的银斑。柳生正对着油灯抄书,忽听见院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东西掉进了水里。他起身去看,柴房离老井不过几步远,月光下,井沿上似乎站着个模糊的影子,长发垂到腰间,风一吹,飘得像水里的水草。
“谁在那儿?”柳生壮着嗓子喊了一声。
影子没动,倒是井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水里轻轻划动。柳生心里发毛,刚要关门,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水汽:“公子……帮我……把我拉上来……”
柳生吓得一哆嗦,转身就钻进了柴房,用抵门杠死死抵住门。那声音还在飘,一会儿在井边,一会儿在窗下,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帮我把尸体搬去好地方……别让我在井里泡着……”
这一夜,柳生睁着眼到天亮。天刚亮,他就跑到房东家,结结巴巴说要退租。大娘叹了口气,才把老井的旧事说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井边住的林家姑娘,叫林晚卿,长得俊,性子也烈。镇上的张老爷看中她,要娶她做妾,姑娘不从,张老爷就诬陷她偷了家里的银器,把她绑起来打。姑娘也是硬气,趁人不注意,就跑到井边,先吊在井旁的歪脖子树上,没断气,又一头栽进了井里……”
柳生听得心头发紧:“那……没人管吗?”
“张老爷是镇上的豪绅,和县太爷都称兄道弟,谁敢管?”大娘抹了把眼泪,“后来井里就不太平了,夜里总有人听见哭,还有人说看见过林姑娘的影子在井边晃。公子要是怕,就搬去藏书楼住吧,那儿有个空厢房,就是简陋点。”
柳生谢过大娘,搬到了藏书楼。可到了夜里,那声音又来找他了——不是在耳边,是在梦里。
梦里,他站在老井边,井水清亮得能照见人,林晚卿就站在水里,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身上的蓝布裙泡得发白。她不像夜里听着那么吓人,眉眼清秀,就是脸色太苍白,嘴唇没一点血色。她对着柳生屈膝行礼,声音还是轻飘飘的:“公子,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得冤,尸体在井里泡了三年,骨头都快散了。求你把我捞上来,找个有太阳的地方埋了,别让我再受这阴冷之苦。”
柳生在梦里想跑,可脚像钉在地上似的。他看着林晚卿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是委屈,还有一丝恳求,让他狠不下心拒绝。等他醒过来,枕头上都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
接下来的几天,柳生天天做同样的梦。开始他还害怕,后来见林晚卿只提要求,没伤害他的意思,心里的恐惧就少了些,多了些同情。他想帮她,可捞尸体需要人手,张老爷在镇上势力大,要是让人知道他管林家姑娘的事,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这天夜里,梦里的林晚卿又出现了。这次她没在井里,而是站在藏书楼的书架旁,手里拿着一本柳生没看完的《春秋》。“公子,我知道你为难,”她轻声说,“我不会让你白帮我。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读书,我读过的书,不比你少。”
柳生愣了:“你……能出来?”
“我是魂魄,能附在器物上,也能化形,就是不能离这青溪镇太远,除非有人帮我把尸骨迁走,让我有个安身的地方。”林晚卿说着,身影慢慢变得清晰,蓝布裙变成了素雅的襦裙,头发也干了,用一根木簪挽着,看起来和寻常女子没两样,就是周身总带着一丝凉意。
柳生看着她,心里的恐惧渐渐散了。他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镇上的老木匠,说要修井边的歪脖子树,又悄悄买了一口薄棺,藏在藏书楼的后院。
到了夜里,柳生带着绳索和火把,来到老井边。林晚卿的魂魄就站在井沿上,帮他照亮——她的指尖能发出微弱的光,像萤火虫似的。柳生把绳索垂下去,摸索着抓住了水里的东西,那是一具已经泡得发胀的尸体,衣服烂得不成样子,骨头却还连着。他咬着牙,一点一点把尸体拉上来,放进早就准备好的棺木里。
林晚卿站在一旁,看着他满头大汗,轻声说:“多谢公子。城西有片桃林,那里向阳,我想葬在那儿。”
柳生点点头,趁着夜色,推着板车,把棺木送到了城西的桃林。他挖了个深坑,把棺木埋好,又捡了块石头,在上面刻了“林氏晚卿之墓”六个字,立在坟前。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柳生坐在坟边,累得直喘气。忽然,他感觉身边多了一丝凉意,转头一看,林晚卿正站在他身边,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公子,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我就陪你读书,等你考取功名,我再告诉你我的冤屈,求你帮我申冤。”
柳生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他知道,从这天起,他的青溪镇岁月,不会再孤单了。
第二章 书斋伴读
藏书楼的厢房不大,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书架,就占满了大半空间。自从林晚卿来了,这小小的厢房里,倒多了几分生气。
白天,柳生去藏书楼看书,林晚卿就附在他随身携带的那本《论语》里,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他。到了晚上,柳生回到厢房,林晚卿就化形出来,陪他读书写字。
柳生起初还有些不自在,毕竟身边站着个女鬼,哪怕她长得再好看,周身的凉意也总让他想起“阴阳相隔”这四个字。可林晚卿很懂分寸,从不靠近他,只是坐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她读过很多书,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都能和柳生聊上几句。有时候柳生遇到不懂的问题,对着书本皱眉头,林晚卿就会轻声提醒他,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比柳生的先生还厉害。
“这个‘仁’字,孔子说‘仁者爱人’,可要是遇到张老爷那样的人,该怎么‘爱人’?”这天夜里,柳生读《论语》,读到“仁”字,想起林晚卿的遭遇,忍不住问道。
林晚卿放下书,眼神暗了暗:“‘爱人’不是无底线的纵容,是对好人的善待,对恶人的惩戒。张老爷害我,害镇上的百姓,这样的人,不配被‘爱’,该被绳之以法。”
柳生点点头,心里更坚定了帮她申冤的想法。他看着林晚卿,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之前说,你能陪我看‘漫画’?那是什么?”
林晚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我生前画的一些小画,有故事的,就像话本一样,只是用画表现出来。我藏在老房子的墙缝里,要是公子想看,我可以去取来。”
柳生好奇极了,让她快去快回。林晚卿的魂魄飞得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拿着一叠泛黄的纸回来了。纸上画着很多小人,有嫦娥奔月,有牛郎织女,还有一些是林晚卿自己编的故事,画的是一个女子和书生相爱,最后却被恶少拆散的故事。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画的,”林晚卿指着那张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画,轻声说,“那时候我还没遇到张老爷,总想着能嫁个读书人,一起读书画画,过安稳日子。”
柳生看着画,又看着林晚卿,心里一阵发酸。他拿起笔,在画的空白处添了几笔,把恶少画成了被县官抓走的样子,又在女子和书生身边画了个大大的喜字。“这样就好了,”他笑着说,“好人总会有好报,恶人总会有恶报。”
林晚卿看着那喜字,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她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自从被张老爷陷害,她就活在痛苦和怨恨里,直到遇到柳生,她才重新感受到了温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生和林晚卿的关系越来越近。柳生不再害怕她的凉意,有时候读书累了,会靠在椅子上,听林晚卿讲她生前的事——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读书,父亲是个秀才,可惜早逝;她喜欢画画,最喜欢画桃林里的桃花;她原本有个未婚夫,是个老实的铁匠,可张老爷为了娶她,把铁匠诬陷成小偷,关进了大牢,至今不知下落。
“我一定要帮你找到铁匠大哥,帮你洗清冤屈。”柳生握着拳头说。
林晚卿摇摇头:“张老爷势力大,你现在还只是个书生,斗不过他。等你进京赶考,考取了功名,再回来帮我,那时才有胜算。”
柳生知道她说得对,于是更加发奋读书。林晚卿总是陪在他身边,他读书到深夜,她就为他添灯油;他累了,她就给他唱些轻柔的曲子;他遇到难题,她就帮他分析讲解。有时候,柳生会忘了她是个女鬼,只觉得她是个温柔体贴的红颜知己。
有一次,柳生得了风寒,发烧咳嗽,起不了床。林晚卿急得团团转,她是魂魄,不能碰实物,只能守在他床边,用微弱的灵力帮他驱散寒气。她还托梦给房东大娘,让大娘去看看柳生。大娘醒来觉得奇怪,就去了藏书楼,果然看到柳生病得厉害,赶紧请了大夫,抓了药。
柳生醒过来,知道是林晚卿救了他,心里又感动又愧疚:“让你担心了。”
林晚卿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她的手很凉,却让柳生觉得很安心。“你是为了帮我才来青溪镇的,我不能让你出事。”她说。
柳生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是关切,他忽然鼓起勇气,轻声说:“晚卿,等我帮你洗清冤屈,帮你把魂魄归位,修建好墓地,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林晚卿愣住了,她看着柳生,脸上慢慢泛起红晕——哪怕是魂魄,也能看出她的羞涩。她低下头,轻声说:“我是鬼,你是人,我们不能……”
“我不在乎。”柳生打断她,“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林晚卿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柳生的手背上,冰凉冰凉的。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好,我等你。等你考取功名,等你帮我申冤,我就一直陪着你。”
从这天起,两人之间的气氛变了。不再只是知己,多了几分情意。柳生读书时,林晚卿会悄悄坐在他身边,靠得很近;柳生画画时,会把她画进画里,画她站在桃林里,笑着看他;夜里,柳生会握着她的手——虽然冰凉,却让他觉得踏实。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桃林里的桃花开了,一片粉红,像云霞似的。柳生带着林晚卿去了桃林,站在她的墓前。“晚卿,等我进京赶考回来,就把你的墓地修得漂漂亮亮的,让你住得舒服。”他说。
林晚卿靠在他身边,看着桃花,轻声说:“我等你。你要好好的,一定要考取功名,回来帮我申冤。”
柳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是他母亲留给她的遗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一朵莲花。“这个给你,”他把玉佩递给林晚卿,“戴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样。等我回来,再把它拿回来。”
林晚卿接过玉佩,紧紧握在手里,眼泪又掉了下来:“好,我一定好好戴着,等你回来。”
几天后,柳生收拾好行装,准备进京赶考。林晚卿送他到青溪镇的路口,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柳生,我等你回来。”
柳生回头,对她笑了笑:“等着我,晚卿。”
看着柳生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林晚卿才转身,慢慢飘回桃林。她站在自己的墓前,握着那块玉佩,心里充满了期待——她等着柳生回来,等着洗清冤屈,等着和他相守的那一天。
第三章 京城奇遇
进京的路不好走,柳生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京城。京城比青溪镇大得多,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让柳生这个乡下书生开了眼界。
他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开始专心备考。京城里的考生很多,个个都才华横溢,柳生不敢懈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直到深夜。有时候,他会想起林晚卿,想起她陪他读书的日子,想起她的笑容,想起那块玉佩。他不知道林晚卿在青溪镇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麻烦,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能早日考取功名,回去帮她。
考试的日子到了,柳生怀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走进了考场。考题很难,但他准备得充分,又有林晚卿之前的指点,所以答得很顺利。三场考试下来,他感觉不错,心里也松了口气。
等放榜的日子里,柳生没什么事做,就常常去京城里的街市上逛。京城的街市很热闹,有卖字画的,有卖首饰的,有卖小吃的,还有卖话本漫画的。每次看到漫画,他都会想起林晚卿画的那些小画,心里一阵温暖。
这天,柳生正在街市上逛,忽然看到前面围了一群人,好像在看什么热闹。他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在卖画。那女子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桌子上摆着很多画,有山水,有花鸟,还有一些是漫画,画的都是些民间故事。
柳生本来没太在意,可当他看到那女子的脸时,一下子愣住了——那女子长得和林晚卿一模一样!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唇,就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和林晚卿一模一样。
柳生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睛再看,那女子还是和林晚卿一模一样。他往前走了几步,轻声喊了一句:“晚卿?”
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疑惑:“公子,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晚卿,我叫苏婉清。”
柳生愣住了,他看着苏婉清,又想起林晚卿,两人长得实在太像了,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我只是觉得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所以认错了。”
苏婉清笑了笑,那笑容和林晚卿如出一辙:“没关系,公子也喜欢看画吗?这些都是我画的,公子要是喜欢,可以买一幅。”
柳生点点头,拿起桌子上的一幅漫画,那漫画画的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女子在桃林里看书,和他之前跟林晚卿在桃林里的情景一模一样。“这幅画我买了,”他说,“多少钱?”
“公子要是喜欢,就送公子吧,”苏婉清笑着说,“相逢即是有缘,公子不用给钱。”
柳生连忙推辞:“不行,这怎么好意思?你画这幅画肯定花了很多心思,我不能白要。”他从怀里掏出一些银子,递给苏婉清。
苏婉清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银子。“公子看着像个读书人,是来京城赶考的吧?”她问道。
柳生点点头:“是的,我是来参加科举的,刚考完,等着放榜。”
“那祝公子金榜题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