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盒里的回声

我叫明阳,但这个名字早就被我自己拆成了两半——“明”是白天里那个吊儿郎当、满嘴跑火车的精神小伙;“阳”是夜里蹲在阳台抽烟时,被风吹得簌簌发抖的孤魂野鬼。

去年十月,我们这座职高把“阳”从我身体里活活剜了出去。

一、骨灰盒开盖

学校的主楼被老生们喊作“骨灰盒”——七层水泥盒子,外立面爬满暗绿色爬山虎,远远看去像一具长毛的棺。

十月的风一刮,叶子哗啦啦响,像有人在里面数骨头。

机房在最顶层,楼梯间灯永远是半死不活的橙色,灯泡里仿佛灌了尸油,烧一会儿就“滋啦”一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我第一天当课代表,抱着一摞《计算机组装与维护》往上冲,楼道灯突然灭了,我听见自己脚步声前后各多出一声——像有另一双脚贴在我影子里。

班主任刘霞把钥匙拍在我掌心时,笑得像殡仪馆推销员:“明阳,机房卫生也归你,钥匙只有一把,丢了就得撬锁。”

钥匙是黄铜的,齿口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前任主人的手汗沁过。

那天起,我身上就多了股生锈的金属味,洗都洗不掉。

二、充电宝的供品

我们学校是“军事化管理”,手机抓到两次直接开除。

寝室更绝,插座全封死,想充电得像原始人钻木取火。

我和陈斌合计着在机房“偷电”——他买充电宝,我买数据线,我们像两个准备盗墓的贼,把装备塞进书包最底层,外面再盖一层《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夜里十点打扫完卫生,其他人轰隆隆跑光,机房只剩一排排黑洞洞的显示器。

我们把手机插在主机后置USB口上,屏幕幽蓝的光照出两张青灰的脸,像停尸间里对镜化妆的死人。

第一次充电很顺利,我们甚至敢把耳机插上,一人一只,听《部落冲突》的背景音乐。

陈斌小声说:“这地方要是闹鬼,咱们是不是得给它也充个电?”

我骂他乌鸦嘴,却忍不住回头看——最后一排42号机位的显示器自己亮了,桌面壁纸是一双惨白的手,十指张开,像在等人把手放上去。

三、第二次停电

第二次停电发生在10月17号,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天我生日。

陈斌用省下的饭钱给我买了包18块的黄鹤楼,我们蹲在楼梯口抽,烟头像两粒红豆滚进黑暗里。

抽完他忽然说:“明阳,你有没有觉得机房越来越像口井?每次进去,脖子后面都凉飕飕的,像有人朝你吹气。”

我笑着骂他怂,心里却咯噔一下——其实我也感觉到了,只是不敢承认。

夜里十点二十,灯“啪”地灭了。

整个七层瞬间像被塞进一具棺材,连呼吸都带着木屑味。

我和陈斌的手机都在42号机位充电,屏幕还亮着,像两只幽绿的猫眼。

我骂了句脏话,摸黑往那边走,却听见“咔哒”一声——机房的门自动反锁了。

陈斌的声音在黑暗里抖成一条线:“明阳,我……我好像听见有人开机。”

一排排主机同时启动的风扇声“嗡”地炸开,像无数只苍蝇扑进耳朵。

显示器依次亮起,每张屏幕都是那张壁纸:惨白的手,十根指甲慢慢变红,像从肉里渗出血。

我喉咙发干,伸手去拔手机,却摸到另一只手——冰凉,骨节突出,像是从显示器里伸出来的。

我惨叫一声跌坐在地,回头看见陈斌的脸被屏幕照得四分五裂,他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明阳,你看……键盘在打字。”

键盘上的字母键自己上下跳动,黑底绿字,在记事本里打出一行字:

“明阳,陈斌,你们来了。”

四、翻窗

我们疯了似的拍门,门纹丝不动。

陈斌突然指着我身后:“窗户!”

机房窗户离地三米,外面是七楼天台,风把雨棚吹得哗啦响。

我踩上桌子,陈斌在下面托我,他的手指像钳子一样掐进我小腿。

我攀住窗框的瞬间,听见他喊:“明阳!它们在你后面!”

我回头——所有显示器的壁纸都换了,变成我和陈斌的脸,两张脸重叠在一起,像被水泡烂的遗像。

我跌进机房,膝盖磕在主机上,疼得眼前发黑。

手机、充电宝就在42号机位,屏幕却显示“电量100%”,插头根本没连上。

我伸手去抓,指尖碰到一截冰凉的东西——是人的手腕,皮肤上全是针眼大小的孔,像被数据线插过无数次。

我想跑,却发现机房门大开着,走廊灯亮得刺眼。

陈斌站在门口,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像在哭。

我喊他名字,他慢慢转身——那张脸不是我的陈斌。

他的嘴角裂到耳根,牙齿黑黄,像嚼过电线:“明阳,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五、保安的手电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七楼跑到一楼的。

只记得保安李大爷的手电光劈头盖脸砸下来时,我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头发被静电烧着了。

李大爷揪着我领子吼:“大半夜的你跑机房干嘛?”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他用手电照我右手,我才看见手腕上有一圈乌青指印,像被什么箍过。

班主任赶来时,我正蹲在花坛边吐,吐出来的全是黑色黏液,里面夹着半截数据线。

我妈连夜把我接去医院,X光片显示右手桡骨远端骨折,医生问怎么弄的,我说摔的。

其实我知道,是那只从显示器里伸出来的手掰的。

六、陈斌的消失

陈斌失踪了。

校方说他因“心理问题”退学,可我知道不是。

那天晚上他被“它们”带走了——那两个在走廊尽头慢慢走远的背影。

我住院第三天,偷偷给他打电话,通了。

背景音嘈杂,像有很多人在同时说话。

陈斌的声音断断续续:“明阳……它们说……要换班……你记得……42号……”

接着是一声尖叫,电话断了。

我再拨,空号。

七、期末考试

我回校那天,是12月24号,冬至。

骨灰盒楼顶积了雪,远看像撒了一层骨灰。

机房重新刷了墙,42号机位被拆了,换成一张空桌子。

期末考试内容是“ghost系统还原”,老师让我们在每台电脑上装一个镜像文件。

轮到我时,电脑自动弹出提示:

“是否还原至2023年10月17日 22:20?”

我手指悬在“是”上方,听见身后有人轻声说:“明阳,你来了。”

回头,机房空无一人,只有42号空桌上放着一部旧手机——陈斌的。

屏幕亮着,电量100%,壁纸是两只手,十指相扣,一只手腕有乌青指印,另一只手腕戴着黄铜钥匙。

我伸手去拿,手机突然震动,弹出一条微信:

“陈斌:我到机房了,你在哪?”

发送时间:2023年10月17日 22:25。

屏幕最下方,光标闪烁,像在等我的回复。

我听见风扇声“嗡”地响起,一排排显示器同时亮起,壁纸全是我的背影——站在42号桌前,正在打字。

八、钥匙的齿痕

那天之后,我成了机房的夜班管理员。

刘霞说,学校决定“以毒攻毒”,让我这个“亲历者”镇场子。

钥匙重新配了一把,齿口却和原来一模一样。

夜里十点,我锁好门,听见钥匙孔里传来“咔哒”一声回应,像有人从里面反锁。

我贴着门缝听,听见陈斌的声音:“明阳,快进来,轮到你值班了。”

我逃回寝室,却发现钥匙还在兜里,齿口沾着新鲜血迹,像刚插进过肉里。

我翻开枕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陈斌的字迹:

“明阳,别怕,我们只是提前体验了‘毕业’。

职高三年,本来就是场漫长的活埋。”

九、42号的镜像

现在,每当我路过骨灰盒,都会看见七楼窗户有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像当年我和陈斌偷电的样子。

站着的人影总是先消失,蹲着的那个慢慢站起来,脸贴在玻璃上,变成我的脸。

而真正的我,站在楼下,手里攥着那把钥匙,齿口越来越薄,越来越像一把剔骨刀。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再上去。

因为陈斌还在里面,他得换班。

而我,得把钥匙插进42号主机后面的USB口——那是给“它们”的供品,也是给“我们”的毕业证。

风一吹,爬山虎的叶子哗啦啦响,像在数还剩多少骨头没埋。

明阳的“阳”,终究被这骨灰盒吃掉了。

留下的,只有那把钥匙,和42号机位里永远100%的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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