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尸车

——湘西深山里的顺风车

一、雨幕之前

那年冬天,冷得反常。

气象台只说“西南气流滞留”,却没说滞留的不止气流。

姑姑的手机里,天气预报的图标一直是个哭丧的灰脸,像提前挂好的遗像。

我叫林絮,十一岁,小学五年级,第一次被允许参与“大人”的工作——去湘西拍一部山村宣传片。

其实更像是被塞进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罐头,由姑姑和她的同事a姐押着,一路往深山里送。

出发那天,天没亮就开始下雨。雨脚长而细,像从天上垂下无数根冰凉的头发,贴着车窗,一下一下抽打。

高速出口之后,导航就沉默了,屏幕里那条代表道路的灰线,只剩下锯齿般断断续续的空白,仿佛有人用指甲把它活活掐断。

二、镇上的旅馆

傍晚,我们抵达离目的地最近的小镇。

镇名“落鸦”,本地口音里“鸦”与“压”同音,听着便让人胸口发闷。

旅馆一共四层,墙皮像被水泡过的旧信纸,黄得发褐,褐里透黑。

招牌只剩“馆”字右半边,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前台没有电脑,只有一个搪瓷缸,里面漂着一层茶叶渣,像泡胀的虫尸。

拿到钥匙的时候,柜台后的老太太忽然抬眼,她的眼白多、瞳孔小,像两枚没点好的灯泡。

她盯着我,嗓子却对着姑姑:“三楼最安静,也最吵,你们挑的。”

钥匙圈上挂着一枚生锈的铃铛,一动就响,声音却闷在掌心,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楼道比夜色更黑。

安全出口的绿色小人贴在墙上,被潮气浸得肿胀,脚尖滴下一滴绿汁。

我们的房间是307,门牌掉了一颗螺丝,斜挂着,像歪脖吊死鬼。

姑姑和a姐在门前同时停住。

姑姑抬手——咚、咚、咚——敲了三下。

a姐则把耳朵贴上门板,像在听门里有没有回声。

我小声问:“为什么敲门?”

姑姑答得含糊:“礼貌。”

门开的一瞬,一股霉味扑鼻,像尘封多年的棺材忽然掀盖。

房间只有一盏5瓦的小灯泡,灯光是尸蜡那样的惨黄。

大床中央铺着一床潮腻的被子,图案是褪色的牡丹,花瓣边缘却有一圈暗褐色,像极了干涸的血爪印。

没有空调,没有暖气,窗框用旧报纸糊着,风一吹,报纸鼓动,像有人在里面喘气。

那一夜,我睡在姑姑和a姐中间,被她们两条胳膊夹成三明治。

半夜,我听见天花板有节奏地滴水——嗒、嗒、嗒——却找不到水渍。

我偷偷睁眼,看见灯泡上方悬着一团更黑的黑影,像倒挂的人,脚尖正对着我的眉心。

三、进山

第二天雨更大,雾像煮开的米汤。

车子驶出小镇,拐进唯一一条进山公路。

路窄得只容一车,外侧就是刀切般的悬崖,崖下云雾翻滚,偶尔露出一截枯树,张牙舞爪。

姑姑说,今天至少有四个剧组进山,全是拍民俗纪录片。

我透过后窗玻璃,看见一辆辆面包车尾随,车灯在雨里开出苍白的花。

车队像一条送葬的蜈蚣,慢慢爬进大山深处。

村子叫“洞灯”,却一盏灯都没有。

村口立着一块石碑,半陷在泥里,只露出“灯”字的右半边“丁”。

碑缝里嵌着几张残破的符纸,被雨水泡成惨灰色,字迹晕开,像哭花的脸。

村民不多,零星几栋吊脚楼,黑瓦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把人闷死。

每栋屋檐下都吊着风干的红辣椒,远看像一串串被割下的耳朵。

姑姑和a姐架着机器拍村口的古树。

树是一棵老樟,树洞大得能塞进一个人。

洞里黑得不见底,风过时发出空洞的呜咽,像有人在树腔里哭。

我蹲下去捡石子,忽然摸到一块冰凉的东西——半爿破碎的镜子,背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是个女人,穿对襟布衣,眼神直勾勾穿过镜面,好像下一秒就要爬出来。

我吓得把镜子扔回树洞,转身去找姑姑,却发现她们已经往村尾去了。

我追过去,一路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楣上贴着褪色的门神,秦琼尉迟恭的脸被雨水泡烂,只剩眼珠子凸在外面。

村尾有口古井,井圈上勒着三道铁箍,箍上缠满红绳,绳结里插着生锈的棺材钉。

姑姑趴在井口拍特写,a姐举反光板。

我凑过去,井底的水面漂着一张人脸,惨白、肿胀,头发像水草散开。

我尖叫一声,姑姑抬头,井下立刻只剩一圈晃动的涟漪。

“小孩子眼花。”a姐拍拍我肩膀,手掌却冷得像井水里捞出来的。

四、返程

下午三点,天色却像傍晚。

姑姑说山里夜长,早点走。

我们收拾器材时,其他剧组的人还在拍傩戏面具。

那些面具一排排挂在祠堂的墙上,青面獠牙,嘴角却用朱砂画成向上翘的笑,像嘲讽。

车子重新钻进雨幕。

刚开始,后头还跟着几辆同行的车,可每转一个弯,就少一辆。

后视镜里,最后那辆车的尾灯闪了闪,像被什么掐灭。

雨刷开到最大,仍赶不及雨落的速度。

车窗外的山景,从墨绿褪成灰黑,再褪成一片虚无。

导航早没信号,只剩屏幕中间一个蓝色箭头,悬在空白里,像溺水的魂。

时间被雨拉长。

我数着橘子的瓣,数到第三遍,还是没能吃完。

车里的电子钟从17:00跳到20:00,窗外的山却越来越陌生。

“我们是不是在绕圈?”a姐的声音发抖。

姑姑没回答,只把远光灯调亮。

两道光柱刺进雨幕,像两把手术刀,剖开黑暗,又立刻让黑暗缝合。

五、急刹

就在我开始打瞌睡时,车子猛地一抖。

我的身体前倾,额头撞上副驾驶椅背。

橘子滚落,在脚边转圈。

“前面有坑!”姑姑的嗓子劈了叉。

我抬头,看见路中央确实有个黑窟窿,边缘整齐,像被圆规画过。

但下一秒再看,坑不见了,只剩平整的柏油。

“挪一下。”姑姑回头,脸色白得像涂了牙膏,“坐到a姐后面去,中间不安全。”

我懵懵懂懂爬过去,屁股刚落座,就闻到一股味——酸、腥、腐,像腌过头的酸菜坛子里倒进死鱼。

“闻到没有?”姑姑的鼻孔张大。

我摇头。

a姐突然伸手摸我额头:“冷不冷?”

她的手比额头更冷。

“窗关紧了吗?”她继续问,声音尖得不像她。

我检查,窗是死的,连缝都没留。

“想想,有没有谁惹你生气?”姑姑的语气像在审问。

我脑子一片空白。

a姐猛地拧大音响,一首老掉牙的《甜蜜蜜》轰然炸响,震得车门板嗡嗡共鸣,却又在某一句歌词处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脖子。

接着是死寂。

姑姑开始骂人,用最脏的字眼,骂路、骂雨、骂方向盘。

a姐加入,两人一唱一和,像提前排练好的双簧。

我缩在座位中间,感觉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喷在我后颈,凉而潮。

六、她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雨幕里忽然浮出零星灯火。

小镇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像被谁依次点燃的纸灯笼。

车子冲进光亮的一瞬,我听见“噗”的一声,像水泡破裂。

姑姑和a姐同时闭嘴。

她们的额头布满汗珠,却像刚从冰窖里捞出。

旅馆的招牌在雨里晃动,那个耷拉的“馆”字竟被风吹正了,却怎么看怎么像“棺”。

姑姑把车钥匙扔给我:“上楼拿衣服,我们在餐厅等你。”

我张嘴想问为什么不一起,却被她捂住了嘴:“乖,敲门,三下。”

七、307房

楼道比昨夜更黑。

我攥紧房卡,铁铃铛在掌心无声地抖。

二楼拐角,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空无一人。

那身影却贴着我后背,一步一步,像有人踩着我的影子。

我憋住气,一口气冲上三楼。

307的门牌不见了,门板上多了一道新鲜的抓痕,从锁孔斜拉到地面,木屑外翻,像被指甲刨过。

“咚、咚、咚。”

我敲完第三下,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黑暗从门缝里挤出,像一截舌头。

我推门,灯却自动亮了——灯泡变成了红色,照得满室猩红。

床上的被子隆起一个人形,头脚分明。

我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却发现那只是我们昨夜睡乱的痕迹。

可等我走近,被子忽然塌陷,像人形瞬间蒸发,只剩床板上湿漉漉一个人形水印,边缘还在滴水。

衣柜门吱呀自开,我的外套挂在里头,领口却多了一截黑色长发,像是从衣领里长出来的。

我一把扯下衣服,长发落地,发出“啪”一声,像一条断尾的黑蛇。

我抱着衣服转身,门却“砰”地合上。

门锁咔哒转动,从里面锁死。

我疯狂拧把手,身后传来“咚——咚——咚”三下,轻轻的,礼貌的,却带着潮湿的尾音。

我尖叫着踹门,门突然又开了,力道大得把我掀翻在地。

走廊灯管爆出一簇火花,我看见对面墙上,我的影子后面,还站着另一个影子——长发、长裙、脚尖离地。

我连滚带爬冲下楼,楼梯间回荡着第三个人的脚步,却永远比我多一级台阶。

八、黑色三角

餐厅灯光昏黄,姑姑和a姐坐在角落,桌上三碗面,热气笔直上升,像三炷香。

我把衣服扔给姑姑,她反手塞给我一个黑色三角布包,指甲盖大小,用红线缠成符结。

“戴好,别打开。”布包触手冰凉,像捏着一块小骨头。

我一边吃面,一边把楼上的事说了。

姑姑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红油溅在腕上,像一滴血。

a姐叹气,终于说了回程的真相——

“那会儿,我们刚出村,我回头收镜头,就看见……你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藏青色斜襟布衣,盘髻,髻上插一根白簪,脸像在水里泡了三天,白得发青,眼睛……没有眼白,全是黑的。

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指甲盖是青紫色,长,弯,像要掐进你肉里。

我吓疯了,给你姑姑使眼色。

你姑姑一脚急刹,可那个女人还在,脖子都没晃一下。

我们不敢告诉你,只能让你挪过去,离她远点。

后来我们吵架、放歌,都是听老人说的法子,想把‘她’吓走。

可她一直坐到镇口才没影。”

姑姑补充:“下车前,我瞄了一眼后视镜,后座空着,但车内地毯上,有一排湿脚印,从你身边,一直延伸到后备箱。”

我低头看脚,运动鞋边缘,不知何时沾了一圈泥,泥里掺着几根长发,乌黑,像活的一样往鞋带里钻。

九、寺庙

次日清晨,雨停了,天却更暗。

姑姑带我去了镇外一座小庙,连招牌都没有,只有门槛上刻着“幽”字。

我们还没开口,一个老僧便招手。

他眼窝深陷,像被手指戳进去再没拔出来。

姑姑把昨晚的事说了,老僧听完,只问一句:“那镜子,你扔了?”

我愣住,才想起树洞里那半面镜子。

老僧叹气:“镜为阴门,你把它扔了,却没扣上,人家自然跟出来。”

他递给我一张黄符,符上画着一扇紧闭的门,门下压着一双女人的绣花鞋。

“今夜子时,把符贴在你昨晚睡过的床板,心里念:‘门已关,莫回头。’

念七遍,少一遍,她就能再出来。”

姑姑忙问:“之后呢?”

老僧抬眼,目光像两把钩子:“之后?之后她换辆车罢了。”

十、尾声

多年后,我早已离开湘西,却养成一个怪癖:

每次坐车,上车前先敲三下车身;

坐定后,绝不回头看后座;

夜里做梦,常梦见一辆永远开不出山的红色尾灯,灯下站着穿藏青布衣的女人,她抬手——

不是招手,是在数车里的空位。

而那块黑色三角布包,我一直随身带着。

某天搬家,它从旧书包夹层掉出来,红线松散,露出里头的东西——

一截青紫色的指甲,弯如新月,根部还连着一小块皮肉,像是从某个指头上,生生掰下来的。

指甲背面,用血写着极小的字:

“还差一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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