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8

第八章

秋意渐深，一场冷空气过后，气温骤降。尽管尹颂恩早已将家里的保暖做得滴水不漏，厚窗帘、暖气片时刻检查，但苏霖终究是大伤过元气，身体底子薄了，一场来势汹汹的感冒还是找上了门。

咳嗽、鼻塞、低烧，虽然不算特别严重，但足以让苏霖蔫蔫地提不起精神，脸色也比平日更苍白几分。

尹颂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喂药、量体温、煮润喉的梨水，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可每当看到苏霖因咳嗽而蜷缩起身子，或是因鼻塞呼吸不畅在睡梦中蹙起眉头时，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

内心深处，那个名为“自责”的幽灵便会悄然浮现——如果当初她没有离开，如果他不用经历那场几乎夺走他生命的早产和剖腹手术，他的身体何至于如此脆弱？

更让她无法直视的，是苏霖肚子上那道剖腹产留下的疤痕。

那天晚上，尹颂恩照例给苏霖放好热水，滴入安神的精油，扶他进浴缸泡澡，以缓解感冒带来的肌肉酸痛。氤氲的水汽中，苏霖的身体依旧纤细，但因为生产过，小腹不似从前那般紧实平坦，而最刺眼的，便是横亘在下腹部的那道长长的、暗红色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伏在他原本光滑白皙的肌肤上，记录着那个血与泪的夜晚。

尹颂恩跪坐在浴缸边，手法轻柔地为他按摩着酸痛的肩膀和后背。她的动作无可挑剔，眼神却始终有些飘忽，刻意地避开了那道伤疤所在的区域。那道疤，于她而言，不是丑陋的标记，而是一道鲜血淋漓的警示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曾犯下的错，曾差点永远失去他。

每一次看到，都像是在撕开她心上刚刚结痂的伤口。

她的躲避，却被敏感且因生病而格外脆弱的苏霖误解了。

他垂下眼睫，看着水中自己腹部那道扭曲的痕迹，再悄悄抬眼，捕捉到尹颂恩又一次快速移开的目光，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记得以前，尹颂恩最爱亲吻他平坦紧实的小腹，说那里的皮肤像上好的丝绸。

可现在……这道疤，一定很丑吧？丑到她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泡完澡，尹颂恩像往常一样用柔软的大浴巾将他仔细包裹好，擦干，换上干净的睡衣。整个过程，她都沉默着，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还在懊恼自己没能照顾好他，让他又病了。

而这沉默，在苏霖看来，无疑是对他“残缺”身体的无声嫌弃。

夜深人静，苏霖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身边的尹颂恩因为连日照顾他已疲惫地熟睡。

他却毫无睡意，肚子上的伤疤仿佛在隐隐发烫，尹颂恩躲避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委屈、自卑、不安全感和病中的脆弱交织在一起，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他怕吵醒尹颂恩，最终轻手轻脚地起身，躲进了冰冷的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地低声啜泣起来。他觉得，自己不仅身体变得没用，连曾经能让尹颂恩迷恋的身体，也变得丑陋不堪了。

尹颂恩半夜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身边，却摸到一片冰凉。她瞬间惊醒，打开床头灯，发现苏霖不在床上。

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她立刻下床寻找，客厅、厨房都没有人影，直到听到卫生间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她推开虚掩的门，就看到苏霖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马桶盖上，肩膀微微耸动，浑身冻得冰凉。

初冬的夜，卫生间的地砖更是寒意刺骨。

“苏霖！”尹颂恩又急又气，气他不懂得爱惜自己，感冒还没好就又这样折腾。

她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触手一片冰凉的肌肤让她心头火起，语气不由得带上了责备，“你在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现在多少度？你感冒不想好了是不是？！”

她不由分说地将浑身冰冷、还在轻轻颤抖的苏霖半抱半扶地弄回卧室，塞进温暖的被窝，用被子把他严严实实地裹住。整个过程，尹颂恩因为后怕和生气，脸色紧绷，眉头紧锁，全程低气压。

苏霖本就因为她之前的“嫌弃”而伤心，此刻见她不仅没有安慰，反而如此严厉，顿时觉得更加委屈，眼泪掉得更凶了，缩在被子里，小声地啜泣着。

看着他这副模样，尹颂恩的心又软又痛。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火气，躺到他身边，连人带被子一起搂进怀里，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凉和颤抖，声音放柔了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

苏霖被她温暖的怀抱包裹着，犹豫了很久，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自己的心结，“你……你是不是觉得，那道疤……很丑，很恐怖。晚上你都不看我……我……我知道我现在……身体不好还……还多了这么丑的……”

他的话没说完，但尹颂恩已经完全明白了。

一瞬间，心脏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原来，她的自责和愧疚，竟然被他误解成了嫌弃！

“不是的！怎么可能！”尹颂恩猛地收紧手臂，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苏霖，你看着我。”

她强迫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眶也红了，里面充满了心痛、懊悔和无比清晰的认真，“我怎么可能嫌弃你？那道疤，是为了保住你和宝宝留下的印记，是你为我受苦的证明！我每次看到它，心里只有疼，疼你当时受了那么多罪，疼我差点就失去你了！我不敢看，是因为我恨我自己！恨我当初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让你不得不挨这一刀，留下这道疤，还把身体搞成这样！”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苏霖的脸上，滚烫。

“我气的是我自己，我躲着的，也是我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我怎么会嫌弃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激这道疤，因为它，你和宝宝才活了下来……它一点也不丑，它是我心里……最疼也是最珍贵的印记。”

苏霖怔住了，他复杂地看着尹颂恩眼中汹涌的泪水和毫不掩饰的痛苦与爱意。

尹颂恩低下头，带着无限的虔诚和温柔，轻轻地、久久地吻在了那道伤疤上。

那一吻，如同最有效的安抚，瞬间抚平了苏霖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对不起……”这次，是苏霖哑着声音道歉，为自己胡思乱想，也为让她担心难过。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尹颂恩紧紧抱住他，用体温温暖他依旧冰凉的身体，“是我没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是我让你误会了，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躲开它了。”

她抚摸着那道疤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生死与共的见证。苏霖，我爱你，包括这一道疤痕。”

夜色深沉，温暖的被窝里，两人紧紧相拥，所有的误会、委屈和自责，都在泪水与坦诚中消融。

那道曾经被视为丑陋印记的伤疤，在今夜，被赋予了全新的、充满爱意的意义。

它不再是隔阂，而是将他们生命更紧密连接在一起的，最深刻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