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弈22
虽然早就收到了计划,并且表示了同意,但江令仪面上却始终波澜不惊,仿佛那关乎生死的谋算从未入过她的眼。
自使团离境那日起,她依旧是众人眼中沉稳干练的团长,晨起核对物资清单时指尖未抖半分,途中应对关卡盘查时言辞从容有度,就连夜间宿于驿站,也照旧召来副手复盘当日行程,将沿途风土人情、驿馆安防细节一一记录在册,举手投足间皆是往日的周全妥帖。
一行车马碾过天曜城的青石板路时,城楼上的鎏金兽首在日光下流转着冷辉。西宁国安排的驿馆朱门高耸,院内翠竹修然,却处处透着疏离的规矩——即便南宣国算是叶明昭名义上的“娘家人”,她也未给这些人半分特殊待遇,驿馆的守卫皆是按规制派遣,膳食供给亦是循例安排,无半分逾矩之处。
江令仪心中明镜似的,此刻绝非动手的时机。叶明昊那双眼睛早已在暗处虎视眈眈,她若是真敢在半路行差踏错,与直接将“通敌外人”的把柄递到叶明昊手上有何区别?
届时不仅江令仪自身难保,整个江家都要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江令仪唯有耐下心来,将每一步都踏稳,才能在这盘险棋中寻得一线生机。
可是不同于江令仪始终按兵不动,不动声色,有些人却从来都学不会安分,总爱主动凑上来刷存在感。
早在叶璟言的身影出现之前,江令仪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底瞬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恶。
此人阴鸷虚伪,手段卑劣,若不是碍于身份,她早已不想与他有半分牵扯。但是江令仪转念一想,如果事情一切顺利的话,叶璟言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这股厌恶便又淡了下去,化作一丝无关痛痒的释然。
江令仪暗中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真实情绪尽数敛去,熟练地戴上那副得体温婉的面具。眼角眉梢的冷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柔和,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无懈可击的浅笑,步履从容地迎了出去,声音清亮温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敬意:“见过九皇子殿下,不知殿下亲自到来,是有何指教?。”
叶璟言长了一张与叶明昊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是那种极具冲击力的浓颜帅哥。只是相较于叶明昊作为帝王的不怒自威,叶璟言的气质要柔和无害得多,眉宇间总是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书卷气,乍一看去,倒也能称得上一句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不了解叶璟言为人的基础上。
只有真正见识过叶璟言背地里如何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才会知晓这副温和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蛇蝎心肠,一个因为欲望与痛苦而彻底扭曲的灵魂。
叶璟言这辈子,最恨的便是“仰视”二字。
那不是简单的抬头动作,而是深入骨髓的屈辱。无论是朝堂上文武百官投来的若有似无的目光,还是京中贵族子弟擦肩而过时不经意的俯视,甚至是宫中内侍回话时下意识垂下的眼帘,都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叶璟言恨极了那些人居高临下的姿态,恨他们眼底藏不住的怜悯、轻蔑或是漠然,恨自己必须费力抬起脖颈,才能勉强与他人的视线平齐。
这种恨意,从叶璟言记事起便如影随形。他们的眼神或许并无恶意,可那自然而然的站姿,那低头说话的角度,都让叶璟言如芒在背。他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把嘴唇咬得发白,却还要强撑着露出无所谓的笑容——他是皇子,哪怕身有残疾,也不能丢了皇家的体面。
长大后,这种屈辱感愈发强烈。每次面见叶明昊,叶璟言都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龙椅上那张威严的脸;每一次抬头,都像是在提醒他与旁人的不同,提醒他那无法站立的双腿,提醒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残缺”标签。
毕竟,对于一个双腿残疾,只能终日与轮椅为伴的人来说,不“自觉”的抬起头,难道还要指望别人特意弯下腰,或是把他高高举起来,与自己的目光平齐吗?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叶璟言常常在无人之时,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冷笑。镜中的青年,面容俊朗,可那坐在轮椅上的姿态,终究少了几分常人的意气风发。
每当这时,叶璟言便会猛地攥紧轮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底的怒火与不甘如同岩浆般翻涌——凭什么?凭什么他生来便要承受这般命运?凭什么别人能昂首挺胸地活着,而他却要一辈子仰人鼻息?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叶璟言无数次在深夜里问自己这个问题。怪上天不公?怪命运弄人?还是怪当年他的那个“错误选择”?答案始终模糊不清,只剩下无尽的怅然与怨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