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熠溪风
1
毕业典礼那天，合欢花开得正盛。
林溪站在树荫下，粉色的绒花偶尔被风拂落，悄无声息地停在她肩头。她手里攥着两封信，一封厚重，一封轻薄。厚重的信里装着她三年未说出口的心事，轻薄的那封，是陈默给她的毕业留言。
“林溪，以后我就不和你一起回家了。”陈默说这话时，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向不远处被女生们围住的苏晴。
林溪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信纸边缘被捏得发皱。“因为苏晴？”
陈默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像是被阳光融化了的冰。“她说艺术学院和A大不顺路。”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林溪心里。原来十五年的同路，可以这么轻易地被一句“不顺路”抹去。
“知道了。”林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白色帆布鞋尖，“那...祝你大学生活顺利。”
陈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苏晴已经朝他招手，他匆匆塞给林溪一个纸盒，转身离去。
2
林溪站在原地，看他的白衬衫渐渐消失在人群里。手中的纸盒轻飘飘的，却重得她快要拿不住。
回到家里，林溪打开陈默给的纸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高中三年借给他的所有笔记和参考书，最上面放着一本《高等数学解题方法》。她翻开扉页，看见陈默凌厉的字迹：“给林溪——谢谢这三年的帮助。陈默。”
连个祝福都没有。她帮了他三年，换来一句官方得像是毕业纪念册上批量生产的留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消息：“看到书里的东西了吗？”
林溪重新翻找，终于在数学书的中间发现了一张对折的纸条。她的心突然跳得快起来，手指微微发抖地展开它。
“7月10号班级聚餐，别忘了。”
就这？林溪苦笑一声，把纸条扔在桌上。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3
林溪抹了抹眼角，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生，白T恤被汗水浸透了些许，却丝毫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蓬勃的生命力。他手里抱着一个纸箱，笑容明亮得晃眼。
“你好，我是刚搬来的沈熠。住对门1602。”他朝林溪点点头，“这是我妈硬塞给我的老家特产，分你们一箱。”
林溪愣了片刻，才接过纸箱：“谢谢...太客气了。”
“你就是林溪吧？”沈熠突然问。
林溪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沈熠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像只大型犬科动物：“陈默跟我提过你，说你对门住了个学霸姑娘。”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和陈默都是校篮球队的，不过我是转学生，只待了最后这学期。”
林溪这才想起，好像听陈默提过队里来了个很厉害的新人，但因为高三学业重，她没去看过比赛。
“进来坐坐吗？”林溪侧身邀请，出于礼貌。
沈熠却一点不客气：“好啊，正好渴了。”
进屋后，林溪给他倒了水。沈熠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本《高等数学解题方法》上：“哇，这么刻苦？刚毕业就预习大学内容？”
林溪下意识地想藏起那张纸条，但沈熠已经看见了。
“班级聚餐？”他念出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陈默是不是要和苏晴一起去参加新生文艺汇演？时间好像也是7月10号。”
林溪的手指僵住了。
4
原来如此。陈默不是提醒她去聚餐，是暗示他不会去了。三年同窗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他就这样为了苏晴缺席。
“你还好吗？”沈熠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
林溪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意外。”
沈熠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晚上小区有露天电影，一起来看吗？”
林溪本想拒绝，但想到一个人呆着只会更难过，于是点了点头。
那是林溪第一次骗家人说是去陈默家问题目，实际上去见了别的男生。
夏夜的风带着白日的余温，露天广场上坐满了人。沈熠提前占了位置，还带了零食和饮料。
放的是一部老电影，画质一般，但氛围很好。放到一半，林溪发现陈默发来了消息：“听说沈熠搬到你对面了？”
林溪回复：“嗯，今天来送了特产。”
陈默回得很快：“离他远点，他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换球衣还快。”
林溪皱眉，正要回复，又一条消息进来：“当然，我只是提醒，你自己判断。”
这种熟悉的、若即若离的关心，曾经让林溪一次又一次地误会。她关掉手机，不想再回复。
“怎么了？”沈熠凑过来问，气息拂过她的耳际。
林溪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事。”
电影的光影映在沈熠脸上，他看着她：“陈默的信息？”
林溪惊讶地转头：“你怎么知道？”
沈熠笑了：“猜的。他说我坏话了？”
林溪没回答，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沈熠也不恼，只是耸耸肩：“没关系，日久见人心。”
电影散场后，沈熠送林溪回家。到楼下时，他们遇见了陈默。他站在合欢树下，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林溪。”陈默走上前，目光在沈熠身上停留片刻，“苏晴想借你的高中笔记，现在方便吗？”
又是这样。总是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放下的时候，他又出现，用一个合理的理由打破她的防线。
“现在有点晚...”林溪下意识地想拒绝。
“没问题啊，”沈熠却突然接话，“我们正好没事，一起去拿吧？”
陈默皱眉：“我说的是去我家，苏晴在等着。”
沈熠笑容不变：“那更好了，我也想去拜访一下，欢迎新邻居嘛。”
最后变成了三人行。陈默家一如既往的整洁冰冷，像是没人住过的样板间。苏晴坐在沙发上，看见林溪时笑了笑，目光却在沈熠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这就是传说中的学霸笔记？”苏晴翻着林溪的笔记本，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真是...详细。”
5
林溪感觉到一种微妙的羞辱。她的笔记密密麻麻，而苏晴的艺术生身份仿佛自带一种优越感，不需要如此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包括陈默。
“听说你要和陈默一起去参加汇演？”林溪问，只是想转移话题。
苏晴嫣然一笑，自然地挽住陈默的手臂：“是呀，我独舞，他钢琴伴奏。”
林溪的心沉下去。陈默已经很久不弹钢琴了，他说学业忙没时间。原来只是没时间为她弹。
“真好，”林溪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祝你们成功。”
拿了笔记，林溪就想离开。沈熠却突然说：“陈默，弹首曲子欢迎一下新邻居呗？”
陈默明显不愿意，但苏晴晃着他的手臂：“弹嘛，就弹给我编舞的那首。”
陈默最终坐在了钢琴前。音符流淌出来，林溪愣住了。是德彪西的《月光》。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曲子，高中三年，她无数次在陈默练琴时请求，他却从未为她弹过。
他说这首曲子太难，没时间练。原来不是没时间，只是不想为她浪费时间。
林溪的眼眶发热，她转身想走，却发现沈熠正在看她，眼神复杂。
那一晚之后，沈熠仿佛融入了林溪的生活。他找她借书，问她题目，甚至在她去图书馆自习时也跟着去。
“你不是艺术生吗？”林溪忍不住问，“怎么看起高数了？”
沈熠从书本里抬起头，眼睛笑得弯起来：“艺术生也要考高数啊，再说，你不是最好的老师吗？”
林溪没办法拒绝这样的恭维。而且她不得不承认，和沈熠在一起很轻松。他不会像陈默那样若即若离，他的喜欢和厌恶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七月十日很快到了。班级聚餐那天，林溪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去。她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寻找陈默的身影，然后再次失望。
最后是沈熠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直接来敲她家的门，说要请她看电影，是部新上的科幻片，她提过想看。
6
“你不是要参加汇演吗？”林溪惊讶地问。
沈熠耸肩：“一个小演出，比不上请你看电影重要。”
林溪最终答应了。电影很精彩，她暂时忘记了聚餐的事。直到手机震动，是同学发来的消息：“林溪你没来太可惜了！陈默居然真的为了苏晴的演出没来，重色轻友啊！”
配图是聚餐大合照，陈默的位置空着。
林溪关掉手机，努力把注意力放回电影上。黑暗中，她感觉沈熠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
“没事吧？”他低声问。
林溪摇头，却在下一秒感觉到他的手覆上了她的，温暖而坚定。
电影散场后，沈熠送她回家。夏夜的风凉爽舒适，他们决定走回去。经过文化中心时，看到演出刚结束的人群。林溪一眼就看到了陈默和苏晴——他护着她穿过人群，姿态保护性十足。
陈默也看见了他们。他的目光落在沈熠和林溪交握的手上，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聚餐结束了？”陈默先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
林溪点头：“听说很热闹。”
苏晴笑着接话：“可惜我们错过了，不过演出很成功。”她说着，自然地靠向陈默，“评委说我们的节目可能拿奖。”
陈默却似乎没在听，他的目光仍盯着沈熠和林溪相连的手：“你们去看电影了？”
“《星际穿越》，林溪一直想看。”沈熠回答，手指与林溪的交缠得更紧。
陈默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说：“林溪，能单独说几句话吗？”
林溪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他们走到不远处，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和沈熠在一起了？”
“这和你有关吗？”林溪反问，惊讶于自己的勇气。
陈默似乎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担心你。他不适合你。”
“那谁适合？”林溪抬头看他，“你吗？”
这句话在空气中悬停了很久。陈默最终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只是作为朋友提醒你。”
林溪感到一阵心灰意冷。“谢谢你的提醒，”她说，“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判断。”
她转身走向沈熠，没有再回头。
7
暑假剩下的日子过得很快。林溪和沈熠越走越近，而陈默似乎忙于陪苏晴参加各种活动，很少回家。
有时候林溪会站在窗前，看着对面陈默家黑暗的窗户，心里空落落的。十五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留一块蛋糕给陈默，直到想起他已经不喜欢甜食了。
八月中旬，沈熠邀请林溪去海边。他们坐在沙滩上看日落，沈熠突然问：“你还喜欢陈默吗？”
林溪沉默了很久，久到夕阳几乎完全沉入海平面。
“我喜欢了他十五年，”她最终说，“就像每天都要呼吸一样成了本能。但现在，我在学习如何戒掉这个本能。”
沈熠转头看她，夕阳的余晖在他眼中燃烧：“那能不能学着喜欢我？”
林溪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拒绝他试探性的吻。
大学开学前一周，林溪在整理东西时发现了陈默送的那箱书。她决定还给他——既然要走出来，就要走得彻底。
陈默开门时显得有些惊讶。他一个人在家，屋里比平时更乱，钢琴盖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来还你的书。”林溪把箱子放在门口，不打算进去。
陈默却让开身：“进来坐坐吧？正好...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林溪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陈默给她拿了饮料，然后坐在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我和苏晴...”陈默开口，又停顿了一下，“我们不太合适。”
林溪握紧饮料罐，没说话。
“她想要的生活和我的不一样。”陈默继续说，目光落在林溪脸上，“我好像...犯了个错误。”
8
林溪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所以他现在回头，只是因为发现苏晴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陈默，”她轻声说，“我不是你的备选项。”
陈默猛地抬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最近总是想起我们以前的事。想起你每天等我放学，记得我不吃香菜，在我妈住院时陪我守夜...”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好像把一些重要的东西当作理所当然了。”
林溪看着他，突然发现钢琴上摆着一个熟悉的相框——是她和他小学毕业时的合照。那时候他们肩膀靠着肩膀，笑得没心没肺。
“你为什么留着这个？”林溪问。
陈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表情柔和了一瞬：“一直都在那里。”
可是过去三年来，林溪从未在他家见过这个相框。要么是他藏起来了，要么是最近才拿出来。
“太迟了，陈默。”林溪站起来，“我约了沈熠，该走了。”
陈默也站起来，情绪突然激动：“沈熠？他到底哪里好？一个转学生，才认识你几个月...”
“他会在乎我的感受！”林溪忍不住提高声音，“他会明确地说喜欢，不会让我猜来猜去！他不会因为别人而忘记我的生日，不会在答应陪我之后又放鸽子！”
陈默愣住了，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过什么。
9
林溪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听见陈默低声说：“那天你发烧，我逃课回来照顾你。你睡着时，我弹了《月光》。”
林溪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但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大学开学后，林溪和沈熠一起去了北方，陈默则留在了南方的A大。空间的距离终于割断了最后一点藕断丝连。
深秋的一天，林溪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那本《高等数学解题方法》，扉页上多了一行字：“我练习了无数遍《月光》，却再也没机会弹给你听。祝你幸福。——陈默”
林溪合上书，望向窗外。北方的秋天来得早，银杏叶已经金黄一片。
“谁寄来的？”沈熠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
“没谁。”林溪转身，把书塞进书架最底层，然后踮脚亲了亲男友的脸，“晚上我想吃火锅。”
“这么冷的天，正好。”沈熠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像只被顺毛的大型犬。
林溪也笑了。她知道有些东西终将成为过去，而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开始。
窗外的银杏叶悠悠飘落，覆盖了所有夏天的回忆。
